Anton Pavlovich Chekhov was born in Taganrog, Russian Empire on this day in 1860.
"The song was subdued, dreary and melancholy, like a dirge, and hardly audible, and seemed to come first from the right, then from the left, then from above, and then from underground, as though an unseen spirit were hovering over the steppe and singing."
―from "The Steppe" by Anton Chekhov
―from "The Steppe" by Anton Chekhov
第一篇是義大利小說家亞米契斯(Edmondo De Amicis)的〈爸爸的看護者〉。
第二篇是俄國小說家契訶夫(Аnton chekhov)的〈睏〉。
愛的教育 第五章 二月 爸爸的看護者(每月例話)
正當三月中旬,春雨綿綿的一個早晨,有一鄉下少年滿身沾透泥水,一手抱了替換用的衣包,到了耐普爾斯市某著名的病院門口,把一封信遞給管門的,說要會他新近入院的父親。少年生著圓臉孔,面色青黑,眼中好像在沉思著什麼,厚厚的兩唇間露出雪白的牙齒。他父親去年離了本國到法蘭西去做工,前日回到意大利,在耐普爾斯登陸後忽然患病,進了這病院,一面寫信給他的妻,告訴她自己已經回國,及因病人院的事。妻得信後很擔心,因為有一個兒子也正在病著,還有正在哺乳的小兒,不能分身,不得已叫項大的兒子到耐普爾斯來探望父親——家裡都稱為爸爸。少年天明動身,步行了三十英里才到這裡。
管門的把信大略瞥了一眼,就叫了一個看護婦來,托她領少年進去。
「你父親叫什麼名字?」看護婦問。
少年恐病人已有了變政,暗地焦急狐疑,震票著說出他父親的姓名來。
看護婦一時記不起他所說的姓名,再問:
「是從外國回來的老年職工嗎?」
「是的,職工呢原是職工,老還不十分老的,新近從外國回來。」少年說時越加擔心。
「幾時入院的?」
「五天以前。」少年看了信上的日期說。
看護婦想了一想,好像突然記起來了,說:「是了,是了,在第四號病室中一直那面的床位裡。」
「病得很厲害嗎?怎樣?」少年焦急地問。
看護婦注視著少年,不回答他,但說:「跟了我來!」
少年眼看護婦上了樓梯,到了長廊盡處一間很大的病室裡,病床分左右排列著。「請進來,」看護婦說。少年鼓著勇氣進去,但見左右的病人都臉色發青,骨瘦如柴。有的閉著眼,有的向上凝視,又有的小孩似的在那裡哭泣。薄暗的室中充滿了藥氣,兩個看護婦拿了藥瓶匆忙地走來走去。
到了室的一隅,看護婦立住在病床的前面,扯開了床幕說:「就是這裡c」
少年哭了出來,急把衣包放下,將臉靠近病人的肩頭,一手去握那露出在被外的手。病人只是不動。
少年起立了,看著病人的狀態又哭泣起來。病人忽然把眼張開,注視著少年,似乎有些知覺了,可是仍不開口。病人很瘦,看去幾乎已從不出是不是他的父親,頭髮也白了,鬍鬚也長了,臉孔腫脹而青黑,好像皮膚要破裂似的。眼睛縮小了,嘴唇加厚了,差不多全不像父親平日的樣子,只有面孔的輪廓和眉間,還似乎有些像父親,呼吸已很微弱。少年叫說:
「爸爸!爸爸!是我呢,不知道嗎?是西西洛呢!母親自己不能來,叫我來迎接你的。請你向我看。你不知道嗎?給我說句話吧!」
病人對少年看了一會兒,又把眼閉攏了。
「爸爸!爸爸!你怎麼了?我就是你兒子西西洛啊!」
病人仍不動,只是艱難地呼吸著。少年哭泣著把椅子拉了攏去坐著等待,眼睛牢牢地注視他父親。他想:「醫生想必快來了,那時就可知道詳情了。」一面又獨自悲哀地沉思,想起父親的種種事情來:去年送他下船,在船上分別的光景,他說賺了錢回來,全家一向很歡樂地等待著的情形;接到信後母親的悲愁,以及父親如果死去的情形,都一一在眼前閃過,連父親死後,母親穿了喪服和一家哭泣的樣子,也在心中浮出了。正沉思間,覺得有人用手輕輕地拍他的肩膀,驚抬頭看,原來是看護婦。
「我父親怎麼了?」他很急地問。
「這是你的父親嗎?」看護婦親切地反間。
「是的,我來服侍他的,我父親患的什麼病?」
「不要擔心,醫生就要來了。」她說著走了,別的也不說什麼。
過了半點鐘,鈴聲一響,醫生和助手從室的那面來了,後面跟著兩個看護婦。醫生按了病床的順序一一診察,費去了不少的工夫。醫生愈近攏來,西西洛憂慮也愈重,終於診察到鄰接的病床了。醫生是個身長而背微曲的誠實的老人。西西洛不待醫生過來,就站了起來。等醫生走到協身銬一他忍不住哭了。醫生注視著他。
「這是這位病人的兒子,今天早晨從鄉下來的。」看護婦說。
醫生一手搭在少年肩上,向病人俯伏了檢查脈搏,手摸頭額,又向看護婦問了經過狀況。
「也沒有什麼特別變化,仍照前調理就是了。」醫生對看護婦說。
「我父親怎樣?」少年鼓了勇氣,嚥著淚問。
醫生又將手放在少年肩上:
「不要擔心!臉上發了丹毒了。雖是很厲害,但還有希望。請你當心服侍他!有你在旁邊,真是再好沒有了。」
「但是,我和他說話,他一些不明白呢。」少年呼吸急迫地說。
「就會明白吧,如果到了明天。總之,病是應該有救的,請不要傷心!」醫生安慰他說。
西西洛還有話想問,只是說不出來,醫生就走了。
從此,西西格就一心服侍他爸爸的病。別的原不會做,或是替病人整頓枕被,或是時常用手去模病體,或者趕去蒼蠅,或是聽到病人呻吟,注視病人的臉色,或是看護婦送來場藥,就取了調匙代為準喂。病人時時張眼看西西洛,好像仍不明白,不過每次注視他的時間漸漸地長了些。西西洛用手帕遮住了眼睛哭泣的時候,病人總是凝視著他。
這樣過了一天,到了晚上,西西洛拿兩把椅子在室陽拼著當床睡了,天亮就起來看護。這天看病人的眼色好像有些省人事了,西西洛說種種安慰的話給病人聽,病人在眼中似乎露出感謝的神情來。有一次,竟把嘴唇微動,好像要說什麼話,暫時昏睡了去,忽又張開眼睛來尋找著護他的人。醫生來看過兩次,說覺得好了些了。傍晚,西西格把茶杯拿近病人嘴邊去的時候,那唇間已露出微微的笑影。西西洛自己也高興了些,和病人說種種的話,把母親的事情,妹妹們的事情,以及平日盼望爸爸回國的情形等都說給他聽,又用了深情的言語勸慰病人。病人懂嗎?不懂嗎?這樣疑怪的時候也有,但總繼續和病人說。不管病人懂不懂西西洛的話,他似乎很喜歡聽西西洛的深情的含著眼淚的聲音,所以總是側耳聽著。
第二日,第三日,第四日,都這樣過去了。病人的病勢才覺得好了一些,忽而又變壞起來,反覆不定。西西洛盡了心力服侍。看護婦每日兩次送麵包或乾酪來,他只略微吃些就算,除了病人以外,什麼都如不見不聞。像患者之中突然有危篤的人了,看護婦深夜跑來,訪病的親友聚在一處痛哭之類病院中慘痛的光景,他也竟不留意。每日每時,他只一心對付著爸爸的病,無論是輕微的呻吟,或是病人的眼色略有變化,他都會心悸起來。有時覺得略有希望,可以安心,有時又覺得難免失望,如冷水澆心,使他陷入煩悶。
到了第五日,病情忽然沉重起來,去問醫生,醫生也搖著頭,表示難望有救,西西洛倒在椅下啜泣。可以使人寬心的是病人病雖轉重,神志似乎清了許多。他熱心地看著西西洛,露出歡悅的臉色來,不論藥物飲食,別人餵他都不肯吃,除了西西洛。有時四唇也會動,似乎想說什麼。見病人這樣,西西洛就去扳住他的手,很快活地這樣說:
「爸爸!好好地,就快痊癒了!就好回到母親那裡去了!快了!好好地!」
這日下午四點鐘光景,西西格依舊在那裡獨自流淚,忽然聽見室外有足音,同時又聽見這樣的話聲:
「阿姐!再會!」這話聲使西西洛驚跳了起來,暫時勉強地把已在喉頭的叫聲抑住。
這時,一個手裡纏著綁帶的人走進室中來,後面有一個看護婦跟著送他。西西洛立在那裡,發出尖銳的叫聲,那人回頭一看西西洛,也叫了起來:「西西洛!」一邊箭也似的跑到他身旁。
西西洛倒伏在他父親的腕上,情不自遏地啜泣。
看護婦都圍集攏來,大家驚怪。西西洛還是泣著。父親吻了兒子幾次,又注視了那病人。
「呀!西西洛!這是哪裡說起!你錯到了別人那裡了!母親來信說已差西西洛到病院來了,等了你好久不來,我不知怎樣地擔憂啊!啊!西西洛!你幾時來的?為什麼會有這樣的錯誤?我已經痊癒了,母親好嗎?孔賽德拉呢?小寶寶呢?大家怎樣?我現在正要出院哩!大家回去吧!啊!天啊!誰知道竟有這樣的事!」
西西洛想說家裡的情形,可是竟說不出話。
「啊!快活!快活!我曾病得很危險呢!」父親不斷地吻著兒子,可是兒子只站著不動。
「去吧!今夜還可以趕到家裡呢。」父親說著,拉了兒子要走。西西洛回視那病人。
「什麼?你不回去嗎?」父親怪異地催促。
西西洛又回顧病人。病人也張大了眼注視著西西洛。這時,西西洛不覺從心坎裡流出這樣的話來:
「不是,爸爸!請等我一等!我不能回去!那個爸爸啊!我在這裡住了五日了,將他當做爸爸了。我可憐他,你看他在那樣地看著我啊!什麼都是我餵他吃的。他沒有我是不成的。他病得很危險,請等我一會兒,今天我無論如何不能回去。明天回去吧,等我一等。我不能棄了他走。你看,他在那樣地看我呢!他不知是什麼地方人,我走,他就要獨自一個人死在這裡了!爸爸!暫時請讓我再留在這裡吧!」
「好個勇敢的孩子!」周圍的人都齊聲說。
父親一時決定不下,看看兒子,又看看那病人。問周圍的人:「這人是誰?」
「同你一樣,也是個鄉間人,新從外國回來,恰好和你同日進院。送進病院來的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話也不會說了。家裡的人大概都在遠處。他將你的兒子當做自己的兒子呢。」
病人仍看著西西洛。
「那麼你留在這裡吧。」父親向他兒子說。
「也不必留很久了。」那看護婦低聲說。
「留著吧!你真親切!我先回去,好叫母親放心。這兩塊錢給你作零用。那麼,再會!」說畢,吻了兒子的額,就出去了。
西西洛回到病床旁邊,病人似乎就安心了。西西洛仍舊從事看護,哭是已經不哭了,熱心與忍耐仍不減於從前。遞藥呀,整理枕被呀,手去撫摸呀,用言語安慰他呀,從日到夜,一直陪在旁邊。到了次日,病人漸漸危篤,呻吟苦悶,熱度驟然加增。傍晚,醫生說恐怕難過今夜。西西洛越加注意,眼不離病人,病人也只管看著西西洛,時時動著口唇,像要說什麼話。眼色也很和善,只是眼瞳漸漸縮小而且昏暗起來了。酉西洛那夜徹夜服侍他、天將明的時候,看護婦來,一見病人的光景,急忙跑去。過了一會兒,助手就帶了看護婦來。
「已在斷氣了。」助手說。
西西洛夫握病人的手,病人張開眼向西西洛看了一看,就把眼閉了。
這時,西西洛覺得病人在緊握他的手,喊叫著說:「他緊握著我的手呢!」
助手俯身下去觀察病人,不久即又仰起。
看護婦從壁上把耶穌的十字架像取來。
「死了!」西西洛叫著說。
「回去吧,你的事完了。你這樣的人是有神保護的,將來應得幸福,快回去吧!」助手說。
看護婦把窗上養著的董花取下交給西西洛:
「沒有可以送你的東西,請拿了這花去當做病院的紀念吧!」
「謝謝!」西西洛一手接了花,一手拭眼。「但是,我要走遠路呢,花要枯掉的。」說著將花分開了散在病床四周:「把這留下當做紀念吧!謝謝,阿姐!謝謝,先生!」又向著死者:「再會!……」
正出口時,忽然想到如何稱呼他?西西洛躊躇了一會兒,想起五日來叫慣了的稱呼,不覺就脫口而出:
「再會!爸爸!」說著取了衣包,忍住了疲勞,慢慢地出去。天已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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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渴睡》
夜間。小保姆瓦爾卡,這個13歲的姑娘,正在搖一個搖籃,裡面躺著一個小娃娃;她哼著歌,聲音低得剛剛聽得見:睡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 …神像前面點著一盞綠的小長明燈;房間裡從這一頭到那一頭繃起一根繩子,上面掛著娃娃的襁褓和又大又黑的褲子。神像前面那盞長明燈在天花板上印下一大塊綠斑,襁褓和褲子在火爐上、在搖籃上、在瓦爾卡身上投下長長的陰影……燈火一閃搖,綠斑和陰影就活了,動起來,好像讓風吹動的一樣,屋里挺悶。有一股白菜湯的氣味和做靴子用的皮子的氣味。
娃娃在哭。他早已哭得聲音啞了,也累了;可是他還是不停地哭;誰也不知道他什麼時候才會止住。可是瓦爾卡困了。她的眼皮睜不開,腦袋耷拉下來,脖子酸痛。她的眼皮和嘴唇都動不得,她覺著她的臉彷彿乾了,化成了木頭,彷彿腦袋變得跟大頭針的針頭那麼細小似的。
“睡吧,好好睡,”她哼道,“我會給你煮點粥。”
火爐裡有個蟋蟀在唧唧地叫。隔著門,在毗鄰的房間裡,老闆和師傅阿法納西在打鼾……搖籃怨艾地吱吱嘎嘎響,瓦爾卡哼著——這一切合成一支夜晚的催眠曲,要是躺在床上聽,可真舒服極了。現在這樂曲卻反而招人生氣,使人難受,因為它催她入睡,她卻萬萬睡不得,要是瓦爾卡睡著了(求上帝別讓她睡著才好),主人們就要打她了。
燈火閃搖。那塊綠斑和陰影動起來,撲進瓦爾卡的半睜半閉的、呆瞪瞪的眼睛裡,在她那半睡半醒的腦子裡化成朦朧的幻影。她看見烏雲在天空互相追逐,跟孩子一樣地啼哭。可是後來起風了,雲散了,瓦爾卡就看見一條寬闊的大路,滿是稀泥;沿了大路,一串串的貨車伸展出去,背上背著行囊的人們在路上慢慢走,陰影搖搖閃閃;大路兩旁,隔著陰森森的冷霧可以看見樹林。忽然那些背著行囊、帶著陰影的人倒在爛泥地上。“這是為什麼?”瓦爾卡問。“睡覺,睡覺!”他們回答她,他們睡熟了,睡得好香,烏鴉和喜鵲坐在電線上,像娃娃一樣地啼哭。極力要叫醒他們。
“睡覺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瓦爾卡哼著,現在她看見自己在一個黑暗的、悶得不透氣的茅草屋裡。
她那去世的父親葉菲木·斯捷潘諾夫這時候正在地板上翻來覆去地打滾。她看不見他,可是她聽得見他痛得在地板上打滾,哼哼唧唧。依他說來,他的“疝氣病鬧起來了”;他痛得那麼厲害,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有吸氣的份兒,牙齒在打戰,就跟連連打鼓一樣:“卜——卜——卜——卜……”
她母親彼拉蓋雅已經跑到主人的莊園裡去報告葉菲木要死了。她去了很久,應當回來了。瓦爾卡躺在爐台上,醒著,聽她父親發出“卜——卜——卜”的聲音。不過這時候可以聽見有人坐著車到茅草屋這邊來了。那是從城裡來的年輕的醫師,正巧到主人家裡作客,他們就把他打發來了。醫師走進屋子;在黑暗裡誰也看不見他長的什麼模樣,可是聽見他在咳嗽,把門碰得咕咚咕咚地響。
“點上亮,”他說。
“卜——卜——卜,”葉菲木回答。
彼拉蓋雅跑到爐台這兒來,開始找那個裝著火柴的破罐子。在沉默中過了一分鐘。醫師摸了摸衣袋,劃亮一根自己的火柴。
“馬上就來,老爺,馬上就來。”彼拉蓋雅說。她從茅草屋裡跑出去,沒過多久拿著一截蠟燭頭回來了。
葉菲木的臉蛋緋紅,眼睛發亮,目光顯得特別尖利,倒好像一眼看透了茅草屋和醫師似的。
“餵,怎麼回事?你怎麼會這樣了?”醫師向他傴下腰去說,“哎!你病了很久嗎?”
“什麼?要死啦,老爺,我的大限到了……我不能再在活人當中活下去了……”
“不要胡說……我們會把你醫好的!”
“隨您就是,老爺,我們感激不盡,不過我們知道……要是死亡已經來了,它可就不走了。”
醫師在葉菲木身旁忙了一刻鐘,隨後他站起來,說:“我沒辦法……你得進醫院才成,在那裡他們會給你動手術。馬上去吧……你非去不可!時候相當遲了,醫院裡的人都睡了,不過那沒關係,我給你寫封信就是。你聽見沒有?”
“好老爺,可是他坐什麼車去呢?”彼拉蓋雅說,“我們沒有馬。”
“沒關係。我去跟你的主人說一聲,他們會藉給你一匹馬。”
醫師走了,蠟燭滅了,“卜——卜——卜”的聲音又來了……過了半個鐘頭,有人趕著車子來到茅草屋門前。這是主人派來的一輛大車,把葉菲木送到醫院去,他收拾停當,就走了……可是這時候來了美好晴朗的早晨。彼拉蓋雅不在家;她到醫院去看葉菲木怎麼樣了。不知什麼地方有個娃娃在哭,瓦爾卡聽見不知什麼人在用她的聲音唱道:“睡覺吧,好好睡,我來給你唱個歌……”
彼拉蓋雅回來了;她在胸前畫十字,小聲說:“他們夜裡給他治了病,可是將近早晨,他卻把靈魂交給上帝了。祝他到天國,永久安息……他們說治晚了……應該早點治就行了… …”
瓦爾卡走進樹林,在那兒痛哭,可是忽然有人打她的後腦勺,下手那麼重,弄得她的額頭撞在一棵樺樹上。她抬起眼睛,看見自己面前站著老闆,那個皮匠。
“你在幹什麼,你這個賤丫頭?”他說,“孩子在哭,你卻睡覺!”
他使勁揪一下她的耳朵,她晃了晃腦袋,就搖那搖籃,哼她的歌。綠斑,褲子和襁褓的影子,跳動不定,向她.眼,不久就又佔據了她的腦子。她又看見滿是稀泥的大路。背上背著行囊的人和影子已經躺下去,睡熟了。瓦爾卡瞧著他們,自己也想睡得不得了;她恨不得舒舒服服地躺下去才好,可是她母親彼拉蓋雅在她身旁走著,催她快走。她們倆正在趕到城裡去找活兒做。“看在基督面上,賞幾個錢吧!”她母親遇見人就央求,“發發上帝那樣的慈悲吧,好心的老爺!”
“把娃娃抱過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回答她,“把娃娃抱過來!”那聲音又說一遍,可是有氣了,聲音兇起來,“你睡著啦,下賤的東西?”
瓦爾卡跳起來,往四下里看一眼,明白了這是怎麼回事:原來這兒沒有大路,沒有彼拉蓋雅,沒有遇見什麼人,只有老闆娘站在房中央,她是來給孩子餵奶的。那個寬肩膀的胖老闆娘給孩子餵奶,摩挲他;瓦爾卡站在一旁瞧著她,等她餵完奶。窗外的空氣已經變成藍色,陰影和天花板上的綠斑正在明顯地淡下去,快要到早晨了。
“把娃娃接過去!”老闆娘說,扣好胸前的襯衫,“他在哭。大概是中了邪了。”
瓦爾卡接過娃娃來,把他放在搖籃裡,又搖起來。綠斑和陰影漸漸不見了,現在沒有什麼人鑽進她腦子裡,弄得她的腦筋昏昏沉沉了,可是她還是睏,睏極了!瓦爾卡把腦袋擱在搖籃邊上,搖動自己的全身,想把睡意壓下去,可是她的眼睛還是睜不開,腦袋沉甸甸的。
“瓦爾卡,把爐子生上火!” 她聽見門外傳來老闆的聲音。
這樣看來,已經到站起來動手做事的時候了。瓦爾卡就離開搖籃,跑到草棚裡去拿柴火,她暗暗高興。人一跑路一走動,就不像呆坐著那麼困了。她拿來柴火,生好爐子,覺得她那木頭一樣的臉舒展開來,她的思想也清楚起來了。
“瓦爾卡,燒茶炊!”老闆娘喊道。
瓦爾卡把一根柴劈碎,可是剛剛把碎片點上,放進茶炊,她又聽到一道命令:“瓦爾卡,把老闆的雨鞋刷乾淨!”
她坐在地板上,擦雨鞋,心想要是把自己的腦袋鑽進一隻又大又深的雨鞋裡去,睡上一小覺,那多好啊……忽然雨鞋脹大了,凸起來,填滿了整個房間。瓦爾卡的刷子從手裡掉下地,可是她立刻搖一搖頭,睜大眼睛,極力瞧各種東西,免得它們長大,在她眼前浮動。
“瓦爾卡,把外面台階洗一洗;讓顧客瞧見這樣的台階多難為情!”
瓦爾卡洗台階,收拾房間,然後把另一個爐子生上火,跑到商店裡去。
活兒多的是:她一分鐘的空閒也沒有。
可是再也沒有比站在廚房桌子旁邊,一動不動,削土豆皮更苦的了。她的腦袋往桌子上耷拉下去,土豆在她眼前跳動,刀子從她手裡掉下來,同時她那氣沖衝的胖老闆娘在她身邊走動,捲起衣袖,大聲說話,鬧得瓦爾卡的耳朵裡嗡嗡的響。伺候開飯、洗衣服、縫縫補補,也是苦事。有些時候,她恨不能往地板上一撲,什麼也不管,睡它一覺才好。
白天過去了。瓦爾卡看見窗子漸漸變黑,就按一按像木頭一樣的太陽穴,微微笑著,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笑。昏黯的暮色摩挲著她那幾乎睜不開的眼睛,應許她不久就可以好好的睡一覺。到傍晚,客人們到老闆家裡來了。“瓦爾卡,燒茶炊!”老闆娘喊道。
老闆家的茶炊很小,她不得不一連燒5回,客人們才算喝夠了茶。燒完茶炊以後,瓦爾卡呆站了一個鐘頭,瞧著客人,等著吩咐。
“瓦爾卡,快跑去買3瓶啤酒來!”
她拔腳就走,盡量跑得快,好趕走那點睡意。
“瓦爾卡,快跑去買伏特加來!瓦爾卡,拔瓶塞的鑽子在哪兒?瓦爾卡,把青魚收拾出來!”
可是現在,客人們到底走了;燈火熄了,老闆和老闆娘都去睡了。
“瓦爾卡,搖娃娃!”她聽見最後一道命令。
蟋蟀在爐子裡唧唧地叫;天花板上的綠斑、褲子和襁褓的影子,又撲進瓦爾卡的半睜半閉的眼睛,向她……眼,弄得她腦子裡迷迷糊糊。
“睡覺吧,好好睡,”她哼著,“我來給你唱個歌……”
娃娃還是啼哭,哭得乏透了。瓦爾卡又看見泥濘的大路、背著行囊的人、她母親彼拉蓋雅、她父親葉菲木。樣樣事情她都明白,個個人她都認得,可是在半睡半醒中她就是弄不明白到底是什麼力量捆住她的手腳,壓住她,不容她活下去。她往四下里看,找那個力量,好擺脫它,可是她找不著。臨了,她累得要死,用盡力氣睜大眼睛,抬頭看那閃閃搖搖的綠斑,聽著啼哭聲,這才找到了不容她活下去的敵人。
原來敵人就是那娃娃。
她笑了。她覺著奇怪:怎麼這點小事以前她會沒有弄懂呢?綠斑啦、陰影啦、蟋蟀啦,好像也笑起來,也覺著奇怪。
這個錯誤的觀念抓住了瓦爾卡。她從凳子那兒站起來,臉上現出暢快的笑容,眼睛一……也不……,在房間裡走來走去。她想到她馬上就會擺脫那捆住她的手腳的娃娃,覺著痛快,心裡癢酥酥的……弄死這個娃娃,然後睡,睡,睡吧……瓦爾卡笑著,擠了擠眼睛,向那塊綠斑搖一搖手指頭,悄悄走到搖籃那兒,彎下腰去,湊近那個娃娃。她掐死他以後,就趕快往地板上一躺,高興得笑起來,因為她能睡了;不出一分鐘她已經酣睡得跟死人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