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曾芷筠
日籍資深記者野島剛於今年年底出版了專書《銀幕上的新台灣:新世紀台灣電影中的台灣新形象》,封底寫著,這是一本「透過電影這扇窗去觀察台灣社會,是以記者角度出發的書」。
野島剛現任朝日新聞國際編輯部副部長,曾於2007年到2010年間派駐台灣、擔任台北特派員,也在京都大學講授「亞洲學」,主要工作範圍為政治新聞與兩岸關係,亦觸及藝術、電影,在中文、日文的媒體雜誌上有十餘個專欄,產量豐富。其實野島剛1991年開始在台灣念書、學中文,他說,「那時剛開始民主化,從野百合運動開始,大家都走上街頭,社會充滿活力,但還是有兩蔣時代的氣味。我那時開始感受到時代氛圍正在改變。2007年朝日新聞社派我駐台,當時台灣已經完成民主化過程與政黨輪替,大家也有台灣人身分認同。台灣電影也從侯孝賢、楊德昌等比較嚴肅的題材與風格轉變為節奏快、開心的味道。」
會對台灣電影發生興趣,是因為2007年開始,許多好看的電影包括《練習曲》、《海角七號》、《九降風》,題材傾向本土,比較有商業娛樂性。「本土很值得思考,為了了解台灣,通過電影可以了解更多。我每年幾乎看遍上映的台灣電影,也都盡量去戲院看,觀察身邊觀眾的反應,過了幾年,覺得可以寫一本書,充分描繪時代的變化。」因此,野島剛將這十年來台灣電影內容的發展,定位成一個認識、挖掘本土文化的過程,也從記者的眼光、觀眾的不同反應折射出台灣政治社會的變化。
「台灣有一些人批評魏德聖的《海角七號》是親日,《賽德克.巴萊》是反日,《KANO》是媚日,但不能用這個角度判斷,他的主題是日治時期五十年的衝突與和解,雖然每次都選擇不同題材,但拍的都是日治時期的台灣。很多人會從政治角度去批評或稱讚,這在日本也是很少見的,當然有點問題,但對導演來說,有人關注是很重要的。在日本,導演的發言全都是娛樂新聞,但台灣導演的發言可能變成社會新聞,有社會影響力,密集度遠遠高過日本,這是很特別的現象。」
除了舉出他所喜歡的魏德聖導演,野島剛指出,紀錄片也是一個特殊的現象。「《看見台灣》從上面空拍一個半小時,怎麼會有人去看呢?我很驚訝觀眾的反應是感動流淚,才了解大家對台灣的濃厚情感。台灣有很多好的紀錄片,可以上院線,跟日本不太一樣。日本只有小型獨立放映,分得很清楚,也無法期待紀錄片的票房。這方面,我覺得紀錄片對台灣市場的吸引力遠遠超過日本。」
此書原本是針對日本讀者,讓讀者知道台灣有什麼樣的電影,與台灣社會正在發生的變化。「我想給讀者一個線索,日本人對台灣電影的認知仍停留在新電影時期,這本書今年一月份在日本出版,反應非常好,他們覺得,原來台灣還有這樣的電影!也有一些愛好者會自己組織放映會,按照這本書觀賞。」
透過旁觀者的眼睛,有時候能後清楚地看見市場與觀眾反應、票房之間的關係,與台灣整體社會的情感結構有著複雜的互動關係。野島剛舉例,「《練習曲》是一個年輕人騎腳踏車環島的故事,戲劇性也不大,日本人很難理解台灣人為什麼喜歡這部電影,台灣人或許自己也不那麼清楚。我認為這跟台灣社會的變化有關,以前國民黨教育讓大家對台灣地理很陌生,年紀大的台灣人很少去鄉間山上,本土化讓台灣人開始對本土感興趣。通過年輕人的旅程,自己也體驗、認識了台灣各地精采豐富的人文社會。」
Photo Credit:Kano粉絲團
從2008年《海角七號》所帶起的市場復甦風潮以來,許多後續出產的電影一直圍繞著離開台北,回到南部、鄉下的題材。野島剛認為,從這些線索可以歸納出台灣電影的潮流:這是一個台灣人認識台灣的行動與過程。「台灣的歷史很複雜,過去是言論控管的社會,不能拍日治時期的故事,國民黨時代的悲劇、太本土的題材也不能拍」,因此,現在仍可挖掘許多大時代背景的相關題材。反觀日本,「關於戰爭、戰敗、經濟高度成長、泡沫經濟的題材都已經拍了很多,沒有東西可以拍了,現在充斥許多生病、高齡化,還有清新戀愛故事。」
從政治社會的眼光,通過電影文本來解剖台灣,面對電影導演的提問與工作方式有何不同?野島剛笑說,「因為我是外國人,比較可以沒有包袱,可以直接去採訪。比如我採訪魏德聖,會直接問他:『你為什麼沒有得金馬獎?』也可以直接問侯導:『《聶隱娘》是不是你的最後一部電影?』也會問鈕承澤:『為什麼台灣社會對你有這麼多批評?』這是一般台灣記者比較不敢問的,但可能因為我是第三者,他們對外國人比較寬容,我也不怕得罪大導演,擔心的部分比台灣記者少。」
野島剛說,自己並非電影專業出身,因此美學風格或產業發展動態並非關鍵,在意的是導演與製作人為何想拍這部電影?期待觀眾從電影中學到什麼?如何讓大家感動?等核心的價值思考。「我會問他這部分為什麼這樣拍?是為了反應什麼樣的價值?導演的核心思維與當前台灣社會的變化有很大關係,因為他們所設想的觀眾基本上都是台灣人,期待票房成功。」而票房成功的電影是因為內容與社會有互動過程,與觀眾有共鳴,才能帶動觀眾進戲院去看。
若從政治角度,可以如何看待台灣電影的發展現狀?野島剛認為,電影已慢慢脫離政治掌控,但需要面對中國大陸市場。「台灣的社會環境基本上是本土化,觀眾很喜歡看台灣自己的東西、文化、語言,但太台灣口味,對岸無法接受。《痞子英雄》在大陸票房很好,但像《總鋪師》《雞排英雄》因為內容非常台灣,無法被台灣以外的市場接受,但在本土市場仍可達到上億票房。目前趨向兩種並行,導演必須做出選擇。」
他同時也提醒,台灣人拍大陸可以接受的電影是很難的,因為感受、想法差異太大。而名氣大的導演作品如《風中家族》《刺客聶隱娘》的票房反應也往往不如預期,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訪談最末,我們聊起了近期看過的電影,包括身為一個日本人,如何看《灣生回家》?野島剛看電影時也同身旁的觀眾一般落淚,也分析道:「國民黨教育是醜化日本統治者,認為戰敗時日本拋棄台灣,1972年台日斷交也是日本發起的,因此台灣社會普遍覺得,台灣對日本這麼好,但日本對台灣沒那麼好。從人之常情來說,一個在台灣長大的人回去日本後會懷念台灣,沒什麼不可思議,但這些人的故事一直沒有人知道,《灣生回家》裡充滿日本人對台灣人的愛,稍微讓台灣人比較放心,才有這麼大的社會反應。」
這觀點,除了挑動敏感政治神經,也娓娓道出台灣人無法啟齒的真相。
Photo Credit: 灣生回家。灣生奶奶講到當時他們要坐船離開台灣時,與弟弟站在甲板上對著台灣唱歌告別。
【人物檔案】
野島剛,1968年生,就讀日本上智大學新聞系,畢業後任職朝日新聞社,曾赴伊拉克、阿富汗等戰地前線採訪,著有《伊拉克戰爭從軍記》,在台灣出版過的作品有:《銀輪的巨人》、《兩個故宮的離合》、《謎樣的清明上河圖》、《最後的帝國軍人:蔣介石與白團》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