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葉笛編 ,台南:台灣文學館,2009
這本書我3年前在臺灣大學圖書館的密集書庫看過,未細讀,當時家庭讀書會發表《許達然的散文詩》。
此書
葉笛編得很用心,抓到許的詩心。佳句頗多 遺憾的是,應該當面請教此書的朗讀意圖.....許達然的第一本詩集《違章建築》笠詩刊社 ,1986---其中數首收入本書。這本分為兩部 ,所以引詩當採用《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字都稍少》以及《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句都略短》讀者可從下面引述的原詩之形式來了解這兩部的意思 。 《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字都稍少‧離鄉老兵》離鄉老兵 許達然現實仍如無柄的刀
握著的溫暖
是自己的血
回憶仍是無子彈的槍
向故鄉射落自己
比汗還鹹的淚
----1983年1月/《違章建築》
《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字都稍少‧一九八八年台灣印像》 一九八八年台灣印像 許達然
逃避羅網的鳥攜帶憂愁飛走了
不走的做島就不怕擊搗
只是一般仍忍耐著模仿草默讀
嘆惜:顫慄的韻律
溪仍哽咽流不走天的空蕩海仍咆哮日光冒著泡影
只是不能自主的傷已結痂了
不過仍有火點響
亮的聲音要燒掉渣滓的繾綣
----一九八八年十一月收入 《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葉笛編 ,台南:台灣文學館,2009,頁56
剪紙的風景
每空都是苦
心挖的洞
《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字都稍少》 ---- 《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句都略短‧黑面媽祖》頁98 〈黑面媽祖〉 ---許達然
阿公去天后宮燒香保庇阿爸討海,媽祖靜看海,看不到阿爸回來;
不是魚,木魚硬縮著頭。
阿姊去福安宮拜拜保庇姊夫行船,媽祖靜聽海,聽不見姊夫叫喊;
不是魚,船躲不開風颱。
阿母去慈生宮跪求保庇我換頭路,媽祖靜看海,看不到我傷發膿,痛:我拒絕再抓魚後被抓,遠不如無國籍的魚。
-------1981年4月/《違章建築》
鍾說:「這首詩有一些台語的語素,如『保庇、討海、風颱』,與通行國語不同,但是如蘇先生指出的,這首詩不是台文,如果朗讀時不換字,無法以台語朗誦。這首詩到底應該用國語朗讀,還是用台語朗讀?」
許教授回答:「這首詩大抵是以三代人的命運和媽祖的對比來構思,我寫作時是以國語思考,所以應該用國語朗讀,而有時無法用台語朗讀。這些台語的語素是蓄意的創作,基本上,我選用的原則是,如果這個『台語語素』無法被『不會講台語的人』所理解,我就不用這樣的詞。」
鍾說: 「有評論家認為許教授的詩無法朗誦,是否因為這些台語的語素造成無法通順朗誦?」許教授未回答這個問題。
蘇錦坤問:「許教授是否反對有人用台語朗誦〈黑面媽祖〉這首詩。」
許教授似乎覺得這個問題有點奇怪:「當然不會。」
蘇錦坤繼續問:「有些詩人反對別人朗誦他的作品時,更動原作的字詞。可是如果以台語朗誦〈黑面媽祖〉這首詩,有些字勢必要換成合理的台語詞句,許教授反對別人用台語朗誦時,將〈黑面媽祖〉更動部分字詞嗎?」
許教授回答說:「不介意。」(記2010.3.14 的「漢玉雅集」〉
--- 2014.2.24 廖志峰先生說年輕時很喜歡許達然的散文......
25日取得
柯期化《台灣監獄島》日本版,查一下,我2010年寫過他;
還記得1990年初你在幹什麼嗎?
我可能開始領導開發SIMM 連接器—它們連接新人 David Hsu等等….
那時候,許多人熱切地追索臺語的本字…..那時候,有人寫詩弔余登發.....我們初中柯期化的英文文法書已泛黃,而他寫著”今天仍然活著” (詩)……20年之後,讓我們從時光之流中,釣一尾懷念:
散文詩一尾 主人暫時不在家 許達然
零,零零,鸚鵡驚醒,飛不出籠子去接聽,鐘
針鎮靜走,走不出圈圈。
零,零零零,別吵,別吵啦! 鐘不答應鸚鵡,
仍舊模仿時間的聲音。
只默默吃聲音的鸚鵡終於被關死。
囹。多日沒回來,主人去參加台灣民主運動,
領----
(《台灣文藝》(雙月刊) 120 期,1990/1~2期合刊,頁8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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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詩人選集28‧許達然集‧句都略短‧問題》頁108-109
問題
你又敘述這裡可愛,他都明白:航海都是為了
回來,相約要肯定陸地。你又描寫陸地壯麗,
他卻懷疑:回來都是不要再離開,但愛鄉的為
何又放逐自己?
你又感慨,問題是放逐美麗。問題不是不回去
,而是回不去或去不回。問題是有問題的人判
決別人有問題。問題不是自己愛,而是別人恨
。問題也不是暴露,而是挑逗。問題更不是戰
鬥,而是戰抖。
你又困惑。別問我:我活著,什麼都不想,就
工作,工作,工作,所以還活著。也別再逼我
了。我怕怕怕,所以還活著。活著,我怕出問
題。怕,我出問題。問題是我怕出問題。
--1986
"句都略短"的格式另外一例:
許達然《遠近三段》,其中第3篇"編籍"可列入"官僚學(Bureaucratics 參考The complete Murphy's Law )的文學"
《文學台灣
》第6期,1993/April 頁106-07編籍 自然堅持本籍,本人去戶政事務所辦手續, 辦事員不知怎麼辦,請示主管,主管研究股情確定套牢不知怎麼辦,請示民政科,科長早隨市長去巡視,晚攜回許多問題不知怎麼辦,請示民正廳,廳長聽說聽訊去 了,帶來許多強制處置的命令不知怎麼辦,請示內政部,查----從此台灣出生當作台灣籍,過去登記這裏現在當屬於這裏,查,遷入當按規定向各機關辦理,問 題是許多人想盡方法要遷出,查,回籍還需些時日,而且也不一定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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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3.12.27 拿到《為眾生的悲心》青島:
青島出版社2013:初讀作者介紹"許達然 本名許文雄,台南市人。1940年生。美國哈佛大學碩士,牛津大學研究員。美國西北大學教授。......"忽略"芝加哥大學博士"感到有點驚訝,因為芝加哥大學也是名校......後來,住意到 "附錄:沉默的吐露者 ◎張瑞芬"中,也只提哈佛大學和牛津大學而已.......
為眾生的悲心(簡體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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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 S B N 13:9787543697119 |
作 者:許達然 |
裝訂/頁數: 平裝 / 224頁 |
規格(高/寬/厚): 21*14.5*1.3cm |
出版社:青島出版社 |
出版日:2013/10/30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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悲心不只是同情心,而是你深切體悟到:那個正在受苦的人,就是你自己。只有悲心,不語而深刻。 這不是一本關於佛理的書。但作者在變幻 無常中,在人生的起起落落裡,仿佛一一經歷過佛陀證悟的瞬間。他一下筆,就是蒼生,沒有一行不是在寫生命。讓我們明白,原來感動可以不停留在落淚、煽情, 更可以無關人間悲喜。他寫生命的苦,寫眾生的多難,寫文明的殘忍……時時引你思考那些人生中不可不想之事。 隨著本書,深深地往自己的內心世界瞧去,我們終於在慈悲裡得到最深的安靜;也在天地和眾生面前,了然自己的苦,放下把自己看得太重的負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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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達然 本名許文雄,台南市人。1940年生。美國哈佛大學碩士,牛津大學研究員。美國西北大學教授。著有散文集、詩集十多種,臺灣“第一屆青年文藝獎”、吳濁流文學獎、吳三連文藝獎得主。文學作品曾被譯成英、法、日、韓等多國語言。 他的散文呈現的是一個淡然、哲意、殘酷、現實、偶爾會讓人悚然背後生汗的人間。他與當下流俗的小情小調們仿佛不是生活在一個空間、時間。“他們”看不見的,他都能看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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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天地,見眾生,見自己 這不是一本關於佛理的書。但作者在變幻無常中,在人生的起起落落裏,仿佛一一經歷過佛陀證悟的瞬間。 隨著本書,深深地往自己的內心世界瞧去,我們終於在慈悲裏得到最深的安靜;也在天地和眾生面前,了然自己的苦,放下把自己看得太重的負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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輯一:萬物悲傷的模樣 已不稀罕那些關懷,怕人們以眼淚溫暖你,因為那很快就變涼。 失去的森林 /003 芬芳的月亮 /008 一生 /011 交響樂 /015 駱駝和山羊 /020 如你在遠方 /023 牛墟 /027 畫風者 /031 看石頭 /035 轉彎 /038 訪 /041 II 輯二:珍惜每一聲歎息 井邊我們最愛聽拖車的張阿伯講古:牛郎織女,山伯英台,無錢打和尚;講到孫悟空大鬧天庭久不久,他卻忽然倒了。全巷大人默默流淚,小孩呼呼哭,送葬的行列比巷還長。 想巷 /047 榕樹與公路 /052 破鞋 /056 牢 /060 牛津街巷 /062 煩惱 /069 逛書店 /071 跫然想起散步 /075 遠方 /080 不要再哀叫,阿山 /087 在春天,我從古城來 /094 包子、水餃和麵包 /099 寵物 /101 妨礙交通 /103 溫暖的話 /105 III 輯三:天地間孤獨的存在們 誰又敢說自己比一座山、一泓水、一座城、一塊石頭更孤獨呢? 公寓 /111 山 /115 那泓水 /118 土 /121 瀑布與石頭 /126 草 /128 亭仔腳 /132 小鎮的一角 /136 相思樹 /139 家在台南 /142 遠近 /145 IV 輯四:人生只在呼吸之間 “這叫筍仔,竹的囝仔,但常給大人掘出,剝皮,一片一片切下,煮熟,吃了。”我聽了恐怖,他笑我無膽。 只因把自己比作竹,順德伯就有昇華不起來的固執。 從花園到街路 /153 順德伯的竹 /157 硯倦 /162 人,行道 /165 長凳的黃昏 /168 冬天的考試 /170 水邊 /172 吐 /176 清明 /179 橋 /183 四季內外 /186 房屋在燃燒 /189 祖師廟前的黃昏 /191 暗想 /193 島鳥 /195 附錄:沉默的吐露者 ◎張瑞芬 /200 ---- 失去的森林 你大概還記得我那只猴子阿山。你第一次來的時候,我帶你上樓看它,它張大著嘴與眼睛兇狠瞪著你的友善。我說你常來,它就會很和氣了。 可是我不常回台南,你不常來。 那 時我在台中做事。其實也沒有什麼事可做,就讀自己喜歡讀的書。那時薪水用來吃飯買書後已沒有剩錢回家,回家對我竟然是一種奢侈。即使有錢回家,也難得看到 為了養活家跑南跑北的父親與為了點知識背東背西的五個弟妹。即使看到,也難得談談。即使談談,談東談西也談不出東西來。回家時總還可以看得到的是母親,因 為家事是她的工作;還有阿山,因為跑不了的它總是被關在樓上。但我因太久沒回 004 家,它看到我時,張大著嘴與眼睛陌生瞪著我的親切;摸 摸頭,好像想些什麼,似曾相識,卻想不起我這個不常回家的人。即使它還認得我,我也只能和它一起看天,而不能和它聊天。猴子就是猴子,和人之間少了些“組 織化的噪音”——語言。這些噪音竟然是很長的文明。它不稀罕文明,但卻被關在文明裏,被迫看不是猴子的人人人人人人;看人和人爭擠,人早認為猴子輸了,不 願再和它打架。而且人看久了也沒有什麼可看的,所以我回家,對它只多了一個沒有什麼可看的人。在家三四天,我和它又混熟時,就又離家了。我說我走了,它張 大著眼睛淡漠看著我這個自言自語的文明。 我離家後,大家都不得不忙些什麼,只有母親願意告訴我阿山的生活,但母親不識字。 其實猴子的生活 也沒有什麼可以特別敘述的。活著不一定平安,平安不一定快樂。而要讓猴子在人的世界裏快樂不一定是它所願意的文明。我沒問過阿山快樂不快樂,是因為它聽不 懂這噪音,也是因為我一向不問那個問題。記得從前有人問卡夫卡是不是和某某人一樣寂寞,卡夫卡笑了笑說他本人就和卡夫卡一樣寂寞。阿山就和阿山一樣寂寞; 它的世界在森林,但我不知道它的森林在哪里。而我又不能給它森林,我不但沒有一棵樹,我連種樹的地方都沒有。 我就知道它在一個不屬於它的地方,一條不應屬於它的 005 鐵鏈內活著。是我們給它鐵鏈,它戴上後才知道那就是文明。是我們強迫它活著,它活著才知道忍受文明是怎麼一回事。我們既自私又殘酷,卻標榜慈悲,不但關人也關動物。 後 來接連有兩個冷冷的禮拜,它都靜坐一個角落,不理睬任何人。連我母親拿飯給它吃時,它也沒像以前那樣興奮蹦跳,而只是靜靜地坐在那裏吃著。母親以為天氣轉 冷它不大想動,但猴子突然的斯文反使她感到奇怪了。有一次要給它洗澡抱起它時,才發覺鐵鏈的一段已在它的頸內。獸醫把阿山頸內那段鐵鏈拿出來的時候,血, 從它頸內噴出,從鐵鏈滴下…… 我仿佛又看到它無可奈何的成長。長大不長大對它都一樣的,只是老而已;但我們仍強迫它長大。頸上的鐵鏈會生銹卻不會 長大。它要擺脫那條鐵鏈,但它越掙扎鐵鏈就越磨擦它的頸,頸越磨擦血就越流,血流得越多鐵鏈就越生銹。頸越破越大,生銹鐵鏈的一段就滲進頸內了。日子久 了,肉包住了鐵。它痛,所以叫;它叫,可是常沒有人聽到。偶爾有人來看猴子,但看它並不就是關心它。他們偶爾聽到它叫,聽不懂,就罵:“吃得飽飽的,還叫 什麼?”後來,它也就不叫了。可是不叫並不表示不痛。它痛,卻只好坐在那裏忍受。人忍受是為了些什麼,它忍受是為了些什麼?它忍受,所以它活著;它活著, 所以它忍受。 006 如果鐵是寂寞,它拔不出來,竟任血肉包住它。用血肉包住一塊又硬又鏽的寂寞只是越包越痛苦而已。也許那塊鐵是抗議,但拿不出來的抗議卻使它越掙扎越軟弱。也許那塊鐵是希望,那只能使它發膿發炎發呆的希望。 鐵 是鐵不是寂寞不是抗議不是希望,所以拿出來後,它依舊無力和寂寞坐著和抗議坐著和希望坐著。生命對它已不再是原地跳跳跑跑走走的荒謬,而是坐坐坐的無聊。 荒謬的不一定無聊,但對於它無聊不過是靜的荒謬而已。往上看,是那個怎樣變都變不出什麼花樣的天;就算晚上冒出很多星,夜雖不是它們的鐵鏈,它們也不敢亂 跑。老是在那裏的它看著老是在那裏的天,也就無興趣叫它了;就是向它鼓掌,天無目也看不見。往下看,是那條吃血後只會生銹的鐵鏈。可是它已不願再跟圈住它 生命的文明玩了。從前它常和鐵鏈玩,因為一伸手就摸到它,如果不和鐵鏈玩,它和什麼玩?和鐵鏈玩是和自己玩,和自己玩是欺負自己;後來它連欺負自己的力氣 都沒有了。往前看或往後看對它都是一樣的,它看到自己除了黑以外沒有什麼意義的影子。但那黑不是顏料,它不能用來畫圖。而就連它這點影子夜也常要奪去。夜 逼不了它睡,而它醒並不是它要醒。時間過去,時間又來。時間是它的寂寞,寂寞是它的鐵鏈,這長時與鐵鏈坐著與無聊坐著的文靜決不是從前阿山的畫像。 007 可是母親一個朋友很喜歡阿山的文靜,一再希望我們把它送給她。可是母親捨不得這養了七年已成了我們家一部分的阿山,一直都沒答應。 可 是後來母親想起我們這六個孩子,女的出嫁了,男的在外當兵在外做事在外讀書,從前肯跟阿山在一起玩的都走了,留下也長大了的它看守自己跑不了的影子。家裏 除了我父母親外,它看不到一些從前熟悉的面孔。它不知道我們在哪里,我們知道它在那裏,但並不在家,母親每次看到它,就會想起從前我們這六個孩子和它玩的 情趣而更加掛念著不在家的我們。母親想起我們也憂心著阿山。想起阿山一向很喜歡小孩。想起把它送給那位有好幾個還未長大離家的小孩的朋友,也許它可以得到 更細心的照顧而會開心點,就把它送給朋友了。 不久,阿山就死了。 可是你一定還記得活著的阿山。你最後一次來的時候,我帶你上樓看它,它張大著的眼睛映著八月臺南的陰天和你我的離愁。我說我這次遠行,再回家時它一定又不認得我了,我說要是我們常來看它,雖然它還是不會快樂,但就不會那麼寂寞了。 ——一九七二年 008 芬芳的月亮 從前臺南中正路的店面大概“度小月”最寒酸,然而它開著時,擔仔面、米粉或粿都是暖香的。 “度 小月”就在我家斜對面。那時我沒進去吃過,因為已在家吃飽了。反正要品嘗,隨時都可去。那時自以為忙得不得了,沒空坐下來欣賞。年紀雖小,想像的格局可都 很大。日子要過就度大月,晚間仰望也要欣賞大的。月娘三十五億歲,比地球老而美。在地球上,即使不能度大月也要看小月! 然而我們都無法經常度大月。聽說從前有個漁夫,大月討海,小月賣面,就把面擔叫“度小月”。討海要遠離家當然比賣面苦,賣面若離家太遠就沒味道。臺灣被割給日本那年就真的天天度小月了。我雖天天經過,都不注意。後來聽 009 說那個陶鍋長年不洗,就好奇瞟了一眼,看到陶鍋上面掛個像圓月的燈籠,被肉臊熏得朦朧,店內恍惚彌漫著蒼茫的暮色。我已抑鬱,不願再看見月感傷。但偶爾駐足,看一樣的格局坐著不同姿勢的人: 汗涔涔吃著的老頭像三輪車夫。圍在一起有說有笑的猜想是一家人。擺著臉孔吃的中年人儼然小學老師。斯文談的一對大概正談戀愛。有女的臉塗得不像畫。有年紀和我差不多的,不知幹什麼,看著碗發呆,不知已吃完還是未吃。 正在吃的,話也隨肉臊香味噴出來: “淡薄就好,胡椒免放太多。” “頭路難找,有就好啦!再艱苦也過一世。” “喂!你箸拿顛倒反啦!” “不要亂講,會被捉去哦!” “生意已經難做,哪有不漏稅的?” “開飯店驚人吃,不可能啦!” “少年仔,只看不知影,滋味要試才知啦!” “今天輪到我請。再爭來爭去大家就都餓了。” 那夜依依不餓,我第一次進“度小月”,叫一碗米粉湯。看到湯內米粉上,一葉茼蒿,兩個蝦仁,幾根黃芽,幾粒肉臊,幾點蒜醋。聞著熟悉的味道,我慢慢啜著湯。感到連蝦仁都多餘,老闆卻還慫恿加個鹵蛋,我搖搖頭,不願那個圓圓的 010 破 壞情調。吃下後覺得真不錯,卻道不出什麼味。家鄉菜就是好,但描述不出什麼味道。小小一碗,給不在家的吃了既不肥也餓不死,幾口下去都還要再吃,但若真的 繼續吃可就沒完沒了。要飽大概需要四五碗,那就把一天所賺的吃掉了。品嘗一碗,反而可回想,想起來又溫暖又芬芳。美不一定大,不必圓;又大又圓,太亮就沒 有想像的空間了,再小也隱約美的。 從“度小月”出來,月,很有味道,跟我回家。我把那個小月裝進行李,離開家鄉。 ——一九九○年 011 一 生 猩猩從西非森林被運來芝加哥動物園,聽到獅吼看不到獅子,看人卻看了三十七年了,從十一磅天真成長到五百多磅苦悶。苦悶是人間的懲罰。只因他不是人就被獨禁,被罰看人。 人 從各地來給他看。有人扮各種臉,一直扮到做不出臉還不走開。有人指著鼻子,喃喃絮語努力介紹自己。有人穿西裝模仿他的動作,要和他比較文明,笨拙無趣,他 忍不住放屁。有人默默看他,似乎和他一樣不會說話。有人拿來鏡子,他看被鐵條隔斷的自己,鏡子被拿走後,他看見鐵條看不見自己。有人照相證明見過他。有人 把槍朝他,說些他不懂的英語,被員警捉去。有人把園長帶來,邊提出問題邊做筆記; 012 要報導他卻不問他,不知那行業叫什麼。有人來笑,他覺得可笑卻笑不出來。有人亂拋帽子,他放在腳下踏扁。有人伸入手,他也伸出要握,人卻退縮了。有人畫了半天,不知把苦悶畫成什麼顏色。有人投進冰塊,他撿起來抱到溫暖濕潤自己的胸懷。 有 人曾經照顧他。小時一伸出手,喂他的女孩就抱他,他摸女孩柔細的臉,摸那綻開的笑紋。他拍掌,然而不管他怎樣盼望她來,她長大後也走了。現在看到小孩來, 他一伸出手小孩就退後。他喜歡小孩,小孩卻愛捉弄他,向他投泡泡糖和石粒。他在小孩的掌聲裏拾起石粒,看那些小眼珠內無奈的自己,也玩也踢;小孩高興離開 後,他才費力要拿掉泡泡糖。雖然已吹過泡的不再香甜,膠卻如苦悶緊黏。一個小孩曾送來猩猩娃娃,他天天抱,抱煩了,撕碎;看破布紛飛,飛不出鐵欄,抓住幾 片玩著。一個小孩曾投入球,球如日子,他接不著,落下了;他拾起來擲,球滾,他隨著走;球停,他踢,又跟球轉;轉暈了,他才坐下,注視那失落的東西。 走不了的是椅子、桌子、輪胎,和他。椅子除了坐以外還可舉起來玩弄時間。桌子除了放手,吃飯,支持沉思,拍打以外想不出別的用處。和他同樣膚色的輪胎,怎樣踢開都被鐵欄彈回來,乾脆坐在上面。輪胎受不了他苦悶的重量而破了,人仍不拿走。日子重複著鐵欄相似的外景,不同的只 013 是肉做的臉。日子重複著鐵欄相似的內容,不同的只是鐵生的鏽。 真沒意思。連鳥、蝴蝶、落葉都不飛入,而蒼蠅進來只是舔大便。所以陽光下午來時他都枯坐在鐵條和自己交錯的影子上看天空。風怎樣吹都不動,動的人卻不動人,他已無興趣看了。但人跟黃昏走後,又覺得時間和自己一樣黑。他默默擁抱黑,黑默默擁抱鐵欄,抱到鐵欄溫暖時也累了。 活 著很累,然而不自殺,再受不了也活。七年前完成空氣調節的新建築,給剛從非洲捉來的十多隻住。要他搬時,他憤怒撕破兩張臉,踢傷一個肚子。他們人多,終於 制伏他強迫遷入。沒有天空,沒有陽光,沒有風雨;每天總是一樣的空氣一樣的溫度,更加沉悶了。他大叫大跳大撞,最後絕食抗議。已住過三十年的地方雖是鐵欄 也算老家,家設備再好也是沒有樹林的牢房。他又回舊牢房後也覺得老了。只背向人坐著,目中無人。人依舊扔進東西,他不再拾起了。泡泡糖依舊黏,他不再拿掉 了;黏著痛苦也坐著忍受,因為站起來支撐自己更滯重了。 那天走來幾個穿白衣的男女,猛然射來一支箭,他覺得頭暈,就躺下睡了。醫生量他的體溫、脈搏、照X光、抽血。診斷他齒齦有毛病後拔掉一顆臼齒。診斷他缺乏運動而得關節炎,須吃阿司匹林。他天天坐著看天,天落雨時關節更痛了, 014 看著雨落忍受。 聽說他生病,三十多年前照顧過他的那女孩從遠地趕來看他,給他一束薔薇。他輕柔抱著薔薇,看那些綻開的皺紋,他已認不得做祖母的女孩了。 恍惚什麼都看不清了。鐵欄外,恍惚白雲飄浮著,飄浮著,飄浮著,忽然不動了。 什麼都靜止了,什麼都暗了。 黎明時飼喂者按時來找他: “嗨!該醒啦!今天放假,來看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