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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Thief's Journal,’ by Jean Genet 竊賊日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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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ean Genet - Wikipedia

https://en.wikipedia.org/wiki/Jean_Genet

Jean Genet was a French novelist, playwright, poet, essayist, and political activist. Early in his life he was a vagabond and petty criminal, but he later took to ...
Winner of the 1994 National Book Critics Circle Award for Biography...
"To achieve harmony in bad taste is the height of elegance."
-- Jean Genet from "The Thief's Journal" (1949)
A meticulously researched biography of Jean Genet, one of France’s most notorious writers. Acclaimed novelist and essayist Edmund White illuminates Genet’s experiences in the worlds of crime, homosexuality, politics, and high culture, and gives a compelling analysis of Genet’s plays, novels, and essays.
圖像裡可能有1 人、文字


此書有漢譯。手頭這本二手書是故黃道琳先生的。

竊賊日記


The Thief’s Journal
作者: 尚‧惹內
原文作者:Jean Genet
譯者:洪凌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1994/




 《竊賊日記》在文類定位上呈現自傳、自傳小說與「偽自傳」等暖昧難清的多重層次上。由以下作者的簡介可看出《竊賊日記》之精彩。

  作者於1910年12月19日生於巴黎,父不詳, 7 個月大即被母親遺棄在孤兒院,不久被一鄉村家庭領養,接受正統天主教的小學教育,成績優異;13歲離家,開始走上冒險與犯罪之旅,15歲初嘗鐵窗滋味,18歲提前入伍,1936年成為逃兵,以偽造證件在歐洲各地放浪,多次入獄……。



▼ 導讀


繁生在陽具之上的花叢——對尚.惹內以及《竊賊日記》的數條不合法註釋


.洪凌

.最終的神往

《竊賊日記》不僅一如書名,是尚.惹內(Jean Genet)將自己的青春時光拋擲在反社會、反俗眾的叛徒生涯的手記——從社會庸眾那裏竊取物質性的商品,自少年和男子身上剽取淋漓狂野的情慾果實,在神聖莊肅的天主教領域裏偷取與之對立的下賤、邪惡概念,再將這一切都痛快恣肆地轉譯成符號、象徵、暗喻與詩篇,堂皇壯麗地在合法的紙頁上演奏出肢解合法體系的暴虐交響曲——更在書寫藝術的層面上完成了前所未有的偷渡儀式,製造超額的曖昧文意,任意鑲嵌原本並不互涉的概念,倒錯長久以來頑強結合的「意指/意符」關係,例如將「賣淫」這個字詞的狀態指涉為「無以倫比的神聖」,或者以迷醉的文字描摹囚犯和花朵之間的相似性。如果妳是惹內口口聲聲鄙夷的「凡庸俗眾」,只怕曾往這座重重糾結著倒置、逆反、交錯、並列的語言迷宮中迷路、徬徨,繼而慍怒不耐。因為他的價值系統是一座上下顛倒的肉身金字塔,最為人唾棄的行為與概念就是他祕儀裏的祭司不可或缺的美德。從沾滿穢物的污泥底層綻放出光豔姣麗的花顏,滾動在粉嫩花頁之間的並非晶瑩剔透的乾淨露珠,而是濁穢濃稠的精液。

透過極端的聖與邪、光與闇、壯麗與卑陋、形上與塵世的兩極屬性的碰撞、交戰、拉鋸與融貫,惹內得以在文字的國度裏生殖出僅僅隸屬於他的「最終神性」 他再製造了有始以來首位人神合一的化身,也可以說是顛倒秩序的耶穌.基督(或反基督)。竊賊經由極端的惡德敗行、同性交歡來體現出「道成肉身」(incarnation)的另一重絕對意義。它們彼此相似又對立,宛如鏡相的兩端所投影出來的抗衡者。

無論是正是邪,對立的兩端都是他的書寫材料,都是「絕對者」(the absolute),和事事遵循體系法則支配的混沌、模糊人群形成刺目的對照。就像沙特在《聖惹內:戲子與聖徒》裏闡述的意念一般,惹內是個意象與暗喻的煉金師,他可以在腥臭的排泄物裏萃取出馥郁的花朵,但必須是「絕對的腥臭」與「絕對的馥郁」。在「絕對」強橫的索求之下,夾雜在絕對兩極之間的平庸、瑣碎的灰色團塊都自動抵消了。如此熱中強調的「過激」(excess)之美,是他的不減詩情與最終神性的根源。


.身分本體

「被家庭拋棄的我,縱情於男色、竊盜和罪惡的浪恣生涯。由是,我得以全然棄置那個捨棄我的世界。」

那個「捨棄惹內的世界」就是一般俗眾聯手造就的合法世界,異性戀與布爾喬亞生活準則當道的世界。那種世界沒有真正聖徒的容身之處,更遑論聖徒的雙胞胎與鏡相——倒錯秩序的敗德竊賊,墮落天使與受難彌賽亞的混血體。

自從他的生母卡蜜兒.加百列.惹內(Camille Gabrielle Genet)將這位無父的嬰兒棄置給收容機關之後,他註定以自己的肉體生命來建構真正屬於自己的身分本體,而關鍵字眼就是「肉體男色、竊盜和罪惡」這群三位一體的符碼。打從一出生從就被鎖在常態體制之外的他,在探索自我身分的同時也連帶地將一切美德還原回始初狀態:啃噬男體的官能饗宴有助他攫住未從擁有過的「陽性根源」(masculine origin);反社會的竊賊生涯是洗鍊技巧鍛冶成的「專業身分」,和他日後的寫作生涯融貫成知識和行動的雙重革命;而罪惡所連鎖的懲罪概念是他最終的身分定位:藉著肇犯罪行,他可以鑽入獸意叢生的背德花園,用自己的罪惡和慾念譜成聖曲,伴隨著罪犯投身入狂燒燔焰的祭壇——監獄。

.監獄

從巴黎到巴塞隆納、馬賽到安特衛普、阿姆斯特丹到卡脫維治,《竊賊日記》在某方面看來,未嘗不能說是惹內漫遊歐洲的流浪紀錄。只不過它所描繪的風景卻是任何旅行指南都尋覓不到的:闇夜的港口走私、男妓和歹徒的交媾、奪掠財物與肉體的儀式,以及每座城市不可或缺、而惹內也必定造訪的名勝:監獄。

在惹內顛倒價值的金字塔裏,監獄是榮光的最高頂點,是那群陽性蓬勃的男子的家鄉、歸宿、宮殿與天堂,兩天堂的至尊神祇就是居住於流刑地(法屬圭亞那)的見逐之民。他們沐浴在凡俗難以企及的神恩之內:

「圭亞那暗喻(而且拱現)出母性胸乳的意象,承載著令人安心的力量,從中湧出令人微感作嘔的氣息,給予我某種羞慚的平和。我把聖母和圭亞那並稱為『苦惱靈魂的慰藉者』。」 神恩所施予的慰藉就是懲罰與羞辱。它讓惹內筆下的英雄如同殉難聖徒般地受囚、受辱、受難,繼而經歷耶穌被釘上十字架的至高虐苦,在最終犧牲的臨界點繼孕生出迷幻、醉意的狂喜。

除此之外,閉鎖的因室是赤裸的肉體可以真正膠合為一體的超現實空間。不僅是《竊賊日記》,惹內的所有作品都和監獄(或者監獄的意象"習習相關。他的囚室不再只是場景,原本客體的建築空間異化為囚犯肉體的衍生物,宛如子宮般地容納了繁多如花束的內軀,讓他們在羊水般的黑闇裏交合、溶解、變形為更怪誕也更純粹的生命。

如果仔細觀照出現在《竊賊日記》裏,數目眾多又關係複雜的男性角色們,到最後也許會領悟到他們之間的互相變形(inter-transformation)。在某些章節裏,某個人物只是提供意念,再與另一個(或一些)人物疊合,共生出某個原型。這些流動擺動在不同的時空、不同紙頁的人物,曾經分別和自述者惹內共享愛慾或罪惡的片斷或段落,而書寫這本書就是意味著將他們的肉體、記憶與歷史編織為碩大的男根狀紀念碑。編織的過程絕非再現(representation),絕非正統歷史所尋求的「逼真」,而是刻意顯現出破綻、留白與曠缺(absence)的私屬心靈脈絡。在書寫的瞬間,書寫者強調的是書寫的此刻,而非定格的過往:

「我現在說的是真話嗎?或者我在扯謊?唯有這本愛之書是真的。」

所以,在真實而非「寫實」的前提之下,惹內可以恣意地拼貼他生命的殘跡斷片,將自己溶入他人的意識之內,和他的情人共宿在同一層皮膚之下。例如,書中有一多段的描述主詞都被冠上「路西安」,實際上那卻是敘述著惹內的生命回憶。

不同的叛徒可以經由「叛徒概念」這條臍帶而繫鎖在一起,互異的名字其實是共享同一具本體的多重化身。閱讀《竊賊日記》的同時,讀者所經驗的是一首反覆迴旋、抹消了起始與終點的戀歌。意象與角色、符徵與意義的交錯互涉,促使作品自我創造出無數多重的意蘊與暗示。

.愛慾

或許他的作品首度被撰寫的城所不在紙頁,而是男體。在苔蘇、玫瑰與精液叢生的陰溼角落,肉慾亦蓬勃蔓延,頑劣且執拗,如同被他並置合體的「繁花」與「罪犯」。

縱使情色(erotic)的氣味沸騰激灼地流貫在字句、場景與角色之間,《竊賊日記》的愛慾遭遇卻不停留在純粹的感官讚頌層次;對作者而言,受慾不只是和肉體的廝磨糾纏,更是連結所有「蛻變意象」(metamorphosis image)的中界地帶。當惹內將那些男孩的名字與歷史都相互混淆,受慾活動也和偷竊、冒瀆、受難等情境糾結難清時,某種失序的原生領域從此誕生——介乎現實與非現實的「陰陽魔界」貪婪地吸收了表面的情色活動,再造出唯有酩酊靈視所能窺見的變形宇宙。

在那座異端的聖殿裏,身為祭司的書寫者虔誠地營求肉身神祇的儀式:陽具取代了十字架,神子和罪犯凝合成孿生兄弟,而無所不在的愛慾祭典正是惹內的聖餐式與精神洗禮。在實質和象徵的雙軌意義上,祭典本身正是「道成肉身」的彰顯,飲用神聖的血肉,填滿原先的缺曠與空洞。

如此看來,散置全書的愛慾描摹是書寫者企圖建立自我主體的努力過程。除了從一根根堅挺的陰莖身上汲取陽性質素,和夥伴共同居住、共食、穿戴他人的衣服等等行為亦是隱微的「交媾——補足空晃」基型。當自我的陽性已然飽滿充盈之後,神子就該迎向十字架了。在書中所描繪的交歡往往緊鄰著對死慾的渴想:

「我所有的激情都引領著我渴慕死亡,讓我瞥見死亡。死亡讓我得到罪犯,或讓罪犯得到我,將我徹底推入罪惡深淵。」

死亡,最美麗的愛慾終結點——也是定格點。愛慾(Eros)和死慾(Thanatos)的交合,讓惹內在書中不斷地死亡,也永無止境地復活。

.救贖

被鐵鍊縛緊、鐵釘穿肢、淌血而死的神子是所有罪惡的淵藪。惹內的作品都是同一首聖歌的變體:狂喜肇生於自願的受難。當他的角色承擔一切惡德、受虐極致時,鮮花翩然灑落,狂喜湧流如高潮時的體液。

切莫誤解,狂喜並不等同於滌清。惹內筆下的每個角色之所以或多或少都是十字架耶穌的化身,最重要的原因在於「受難」與「血肉」的結合。生命最可貴的瞬間就是肉體領略鞭撻與穿刺之時,那是英雄和祭品融合為一的超絕(sublime)時刻;透過變體的犧牲,小說中的「惹內」才得以復生——經由慾與死、作愛與肢解,在罪惡的極限點上,墮落和躍昇的意義錯置,聖徒得以在死亡中「活著」。

.惹內與薩德

與男性的交媾平行著與死亡的交歡,織就出惹內作品生命的複合性。只是,為何他所揀選的都屬被動狀態——被強姦、被殘殺?既非救贖或淨化,亦非單純的被虐僻(Masochism)。年幼時就被摒棄於「正統」社會之外的惹內,必須捏塑自己的社會身分——性別與職業。這二重屬性必須透過吸汲:自占有他的男性汲取陽性質素;自竊賊生涯中吸汲職業認同。原生狀態恍如一只空兒的瓶子,必須傾注他處的液體來充溢它——被動、液態、吸血鬼式的慾與渴。藉此吮攫承納之過程,惹內得到了自己。

或許不免令你想起,恰與惹內形成吻合之姿(如同劍與劍鞘)的薩德侯爵(Marquis de Sade)。薩德筆下的撒旦式梟雄是激亢的執鞭者,激越肉慾的操控者。藉著肆舞殺戮皮鞭、將之深札入愛慾對象的體肌,薩德的梟雄們得以在心蕩神馳之瞬間凌駕凡庸的物質宇宙,逾越了一切(包括自己)。而他摯愛的對立者,惹內式聖徒卻無所不用其極地緊攀住塵泥、濁世、有限卻熾熱的肉身,朝著愛虐他的行刑者歡喜地的獻出純真如恙羊的頸項。

藉著支解所受慾的肉體,薩德潛入無羈無律的超道德空間,撕破了緊身衣一般的教條。在飛車厲飆也似的精液濺射與鮮血激噴圖相中,勇於穿刺的梟雄得以探摸生命子宮的溫熱深闇,直抵神祕的核心。然而,肢解的最終應是自我肢解:從薩德到惹內,探索與執迷抵達了終點。在脆弱肉體被撫舔屠伐之際,鮮血狂湧之列,豔美異卉灼灼滋生於行將終結的肉身上。對於薩德或惹內,類型相斥渴慕相似的吸血心靈而言,儀式的句點都是自己的血,無以倫比的自贖與自瀆。

.惹內與韓波

以神祕主義的角度觀視,韓波(Arthur Rimbaud)和惹內或許是靈異血脈的同族罷?同樣地耽迷於超現實之美、文字與象徵的異獸化、語言的魔性,他們各自砌造出時有交集卻也各自獨尊的黑闇王國。

韓波視詩人為「錯亂感官宇宙的先知,異態變慾、受難與瘋狂的熱烈情人,蹈火狂舞的煉金術師」;惹內以巨額的錯置意象與狂亂的詩情解構了小說的現實性侷促,奔騰恣肆地張揚出一個廣袤的迷幻空間。他們宛如囂狂的邪惡天使,在文學的版圖上灑落反寫實、反體制的毒花,在酷烈的夜晚遂行同性歡愛,甚至共享著對監獄的激情。韓波在《地獄時節》中狂熱地宣稱:「我從囚犯的眼瞳裏揪出澄藍的天空與山谷的野百合,他比聖徒更偉大!」

.純真

如果赫曼.赫塞(Hermann Hesse)在《荒野之狼》(Steppen Wolf)中所闡述的布爾喬亞,是那些企圖在無數銳利對立的極端之間求取中庸平衡的「自閹者」(意指斬斷銳角,成就其俗庸的適足);惹內式的人物卻是極端的敗惡與極端的純真。這種極端的多重性並不等同於《荒野之狼》中,被機巧人性與蠻烈狼性相互撕扯而疼楚不堪的抗爭式心靈。惹內的主角心靈向來單純,他們不會皺眉深思偉浩博大的人類命運或哲學命題。他們活得激越歡暢、肆無忌憚,經由種種濁穢的染織暈色,他們培育出近似聖性的純真。這種誘人至深的純真,來自於淫邪與柔情、血祭與哀憫的交合。如此交合,肇自於「最誠實之耽溺」。耽溺於隱微的柔情、粗暴的肉慾、占奪、囚有和轉換,形成了竊賊的神聖與背德愛慾的真誠,也是惹內一貫的書寫基型。

.閱讀與詮釋

再耽擱一會兒,身為讀者的你就要進入《竊賊日記》的本文裏。如果我們視閱讀的過程為愛慾活動的演練,這部攙糅著矛盾、斷裂、闕漏與刻意變形的文本確實是最難纏的情人。時空的銷蝕、角色的互相溶解替置、語言的極端繁複,以及無所不在的顛倒價值體系的語意鎖鍊,使惹內的作品形成「自覺孤立的至尊」,難以被任何批評學說、詮釋理論所攻破。

既然閱讀難免誤讀,詮釋難免誤解,就讓你的心靈撤去任何既定的解讀策略罷。當惹內在書中坦陳:「這本書所欲追求的是永不可能的空無」時,他也連帶承認了中心點的淪喪;但是,燦然叢生的繁花不也是從最初的種籽裏萌生出來嗎?流瀉全書的濃烈意象與大量的冒瀆篇章,在在朝著邪惡詩情的最深處穿刺,雖然永無終點。誠如巴達耶(George Bataille)所闡述,惹內的私有宇宙是永恆的變形體。當你進入它的領地之後,你也成為它的元素,自然而然地和凡庸世界分道揚鑣了。

那麼,請就此進入


附錄 1

惡的狂喜——尚.惹內的小說創作與生命執念


.洪凌

尚.惹內在1910年12月19日出生於巴黎,生母是個擁有大天使名銜的專業賣淫者,卡蜜兒.加百列.惹內。他出生不久後旋遭遺棄,透過政府機關被放置在法國鄉間的一戶農家寄養;由於當時的鄉村地域與信仰風尚,惹內在十歲首犯偷竊案之前都接受著最嚴厲的正統天主教教育。竊行曝光之後,他的年少時代就是一連串遷徙於感化院、臨時託管家庭、監獄與軍隊的流離紀事。在1926年,他逃脫軍隊,更加狂恣地浪遊於歐洲各國的罪惡死角、肉慾闇帶,造訪了無以計數的監獄也愛撫了等量齊觀的囚犯。到了1943年因為累犯次數過多,被判處終生監禁。就在此時,一群以尚.考克多(Jean Cocteau)為首的法國文學領導者,驚豔於他在獄中書寫的詩篇《死刑囚》和小說《繁花聖母》,聯名請求特赦,使他得以「道德意志薄弱,但卻是當代最偉大作家」的詭誕理由獲釋。從此,他使以寫作和背德的地下世界交歡。

要理解惹內的作品,絕對得潛入他顛沛險惡、同時又極邪絕美的心靈屬地。在法國文學的脈絡,從詩人波特萊爾、韓波到文壇祭酒安德烈.紀德,無不都是遊走於狂亂卻繽燦的私人生命,從中拓鑿碩大無限的作品宇宙;惹內一方面承襲這派迕逆「正常、文雅的布爾喬亞階級」的醉狂作者遺痕,以感官和肉身的經驗去劈刺傳統的寫作局限,開創了小說敘事的新境;另一方面,他更膽大包天地塑造了完整的邪惡探索系統,被視為繼薩德侯爵以來開發「深沈的邪惡領域」的最徹底作者。

除了在文類定位上呈現自傳、自傳小說與「偽自傳」等曖昧難清的多重層次的《竊賊日記》之外,《繁花聖母》、《玫瑰奇蹟》、《葬儀》、《布列斯特港的奎海勒》這四部小說奠定了惹內在當代文學的特異地位:以激烈難馴的詩質語言編構出宛如深遂迷宮的敘述基調,價值觀的徹底倒逆,窮凶極惡地追逐著「惡」的極限——彷彿意圖經由一場場舞踏於現實邊緣與超現實冥域之間的腥穢儀式,執行最終的狂喜:經由受難,罪徒變形為救世主,腐惡的汙泥竄長灼美的血卉,聖的至尊與惡的深淵互相擁抱、變形,終究化身為無可命名的激悅救贖。

還在監獄時服刑就完成的《繁花聖母》就是拱現出「肉身成聖」概念的傑作。以游移在夢域與現實之間的禁閉囚牢為寫作場景和書中的主要場域,繁複的意象彼此疊影,實體和心靈的多重景致溶接成互相頡頑、互相映照的連鎖體。故事以三個男子的畸零複合關係為主線:陽性主宰化身的皮條客兼慣竊Darling Daintyfoot和化名為「聖潔」(Divine)的年老色衰男妓,既是愛人,又是主宰和奴隸、統馭與支配的關係;而在另一方面,「聖潔」又化身為替代他的主宰而死的贖罪者。造成三角關係的少年就名之為「繁花聖母」,他和另外二人既同時是情人,彼此又隱約暗喻著聖父、聖母與聖子的寓意。最後「繁花聖母」的確就像耶穌般,清冷無畏地步向森然的絞架,以自願起死擊敗了死亡的鄙俗概念,彷彿最傲慢的英雄欣然步向滅絕……

從這部小說開始,惹內自稱「要在作品中無所不用其極地肢解自身,讓崩裂的碎屑堆聚成內在心靈的肉身墓誌銘」;而惹內的導師兼同謀沙特也鄭重地宣告世間:「自此誕生了一位最真誠的存在主義者,完成了以自瀆和自拭為經緯的壯美史詩。」

接下來的《玫瑰奇蹟》則以更虔誠也更隱晦的不連貫篇章來稱頌男色、謀殺與受難的超絕魅惑,以惹內自身親驗的感化院與監獄充當交相擺盪的作品背景,以第一人稱的耽迷口吻敘述那些和他體膚相親的服刑者,對於扼殺生命所感到的悸動、贖罪(赴死刑台)的恍懈遐思。這部小說也被某些評論者視為是散文詩的變體,更不雕鏤貝體的事件、人物與場景,以近乎純粹的個人語氣任意浮游在模糊濃郁得恍若玫瑰花氨氫的潛意識迷幻宇宙。

接下來的《葬儀》也和惹內真實的生命情境互為吊詭的對照。以二次世界大戰末期的時空為背景,在小說中死亡的尚.狄卡寧就是惹內現實生命的情人,同樣地死於和德軍的抗爭。在小說中,敘述者的尚變形為出賣死去情人的叛徒,為了體驗畸零的犧牲(犧牲所受)況味,惹內更是窮盡篇章辯證著聖與邪的極端面怪誕地黏合為一體,而死亡更是另一種存有狀況的延伸。透過精巧的描繪,《葬儀》呈現出總體的惡的實驗:一方面愛著對方、另一方面毫不猶疑地出賣對方使情人致死的尚,孤絕又清明地檢驗邪惡的極限,同時也和死者共生於「內在的心靈墓碑」,達到洞觀之後的神祕主義境界。如同敘述者所言: 「他會透過我而存活,我會讓渡自己的身體給他,和體內的他一起觀看著血紅的星辰。」

《葬儀》的每個角色都是作品中無所不在的邪惡試煉場的部分彰顯,巨大執迷的受蠱者。在混雜著對納粹、共產主義、戰爭、暴亂與破壞的快感、恐怖與陶醉的混淆……等等情緒與質素的背景襯映之下,惹內企圖戳穿人的孤立與外殼,以沸騰的同性情慾呼應著對邪惡淵數的永恆深入。《葬儀》和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卡拉馬助夫兄弟們》同樣,都是勇於逼視絕崖的作品,告知人們「邪惡這座無底坑洞,唯有最瘋狂的聖徒方能縱身躍入。」

到了1947年的《布列斯特港的奎海勒》,惹內更是轉化了以往對閉鎖監獄的執迷,將場景鋪陳到海洋、水手、走私、械鬥的領域,更將愛慾與暴戾的同質化演繹到極致。由於法斯賓達在臨死前完成的同名電影(國內翻譯成「霧港水手」),這可能是惹內的所有小說中最為人熟悉與最可解讀的。

在故事情節上,這部作品反而最繁複綜錯。喬治.奎海勒和他的兄弟保羅,宛如情人、死敵,又似乎只是同一實體的兩個鏡相——奎海勒是惹內的作品角色中最酷戾的英雄、謀殺犯、竊賊、水手、鴉片走私者,他和保羅的情人——小酒館老闆娘——的丈夫Nono以荒誕的雞姦場面來挑釁律法與道德的約束力。布列斯特港在作品中不只是僵硬的背景地帶,更像是吞噬所有情色、惡德、褻瀆、激狂遭遇的巨大子宮,和廣袤的海洋共同覆蓋著流轉其中、彼此類疊且相殘的性愛與男體。

繼《布列斯特港的奎海勒》之後,惹內突兀地停止小說創作,轉向戲劇。他的劇作為他帶來等量的讚譽,但到了60年代之後,他竟然幾乎從西方文壇的領域消聲匿跡,只偶爾發表零星的作品片斷或短文。一直到1986年4月15日,他死於一座荒寂的小旅館之後,最終的作品《愛之囚》才隨之出版。

和《竊賊日記》曖昧的文類屬性一致,《愛之囚》記載了惹內的最後二十年生命。在這段漫長的歲月,起先他被愛人阿布達拉哈(Abdallah,一位走鋼索少年)的死亡摧折得了無生趣,數度嘗試自殺;然而到達了傷慟的臨界點之後,惹內反而將生命投往看似不相涉、但在本質上卻可以比擬成精神血親的恐怖主義集團的活動,和他們共生在隨時都可能崩滅的危殆生涯。

這部作品是他的生之頌歌,也是無上的死之祭典。在《愛之囚》裏充斥的終結意象是他和美國黑豹黨、巴勒斯坦解放組織等罪惡英雄共同生產出來的。自喻為戀愛的囚虜,書寫者卻以冷澈的筆觸鑄就出一場對於權力與反抗、革命與情慾、中心意念與邊緣心態的解剖式。視恐怖主義組織為「地下王國的兄弟,凡庸世界的抗拒者」,惹內將這些黑色天使 入自述的墓誌銘之內 以肉慾的描摹佐以清寒的疏離(detachment),將《愛之囚》推入超越死亡的境域。

在最後的紙頁,惹內表達了不朽等同於空無的概念。對於這位窮盡創作來探索「邪惡的未知層次」的奇才,也許《愛之囚》的最後一句話「我這本書的最後一頁是透明的。」就是他留給這個雜迷無趣的凡庸世界的冷笑遺言罷。




▼ 附錄 2




惹內著作一覽表

一、個別出版的作品(英、中文對照)

l. Our Lady of the Folwers
.繁花聖母(小說)
.初版:Morihien(Paris), 1949
.再版:Grove, 1963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2. Miracle of the Rose
.玫瑰奇蹟(小說)
.初版:Blond, 1965
.再版:Grove, 1966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3. [無英文版]
.祕歌(詩集)

4. Querelle of Brest
.布列斯特港的奎海勒(小說)
.初版:Blond, 1966
.翻譯者:Gregory Streatham

5. Funeral Rites
.葬儀(小說)
.初版:Grove, 1963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6. [無英文版]
.詩集(詩集)

7. The Thiefs Journd
.竊賊日記
.初版:Olympia Press, 1954
.初版:時報文化出版公司
.再版:Grove, 1964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翻譯者:洪凌(小說 & 半自傳)

8. Death Watch: A Play
.嚴密監視(舞台劇本)
.初版:Faber, 1961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9. [無英文版]
.小罪犯與鏡中的貴婦人(廣播劇本 & 芭蕾舞劇)

10. [無英文版]
.美麗的少年(不明)

11. The Maids
.女僕(舞台劇本)
.初版:Grove, 1954
.再版:M. Barbezat, 1963
.(修訂版,附錄評論)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l2. the Balcony
.陽台(舞台劇本)
.初版:Faber, 1957
.再版:Grove, 1958
.修訂版:Grove, 1960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l3. The Blacks: A Clown Show
.黑鬼:一齣鬧劇(舞台劇本)
.初版:Grove, 1960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l4. The Screens
.屏風(舞台劇本)
.初版:Grove, 1962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l5. Letters to Roger Blin:Reflection on the Theatre
.給羅傑.貝林的信:對劇場的沈思(文集)
.初版:Grove, 1969
.翻譯者:Richard Seaver

l6. May Day Speech
.5月的演說(演說紀錄)
.初版:City Lights, 1949
.再版:Grove, 1963
.翻譯者:Bernard Frechtman
.(附加艾倫.金斯堡的解說。演說內容牽涉到黑豹黨的恐怖行動)

l7. Prisoner of Love
.愛之囚(小說&生命記錄)
.初版:Pan Books, , 1989
.翻譯者:Berbara Bray

二、葛里瑪出版社所出版的《惹內全集》

第一卷
.Saint Genet: Comedien et Martyr by Jean-Paul Sartre《聖惹內:戲子與聖人》 (尚.保羅.沙特)

第二卷
.Notre-Dame-des-Fleurs《繁花聖母》
.Le Condamne a Mort《死囚犯》
.Miracle de la Rose《玫瑰奇琦》
.Un Chant d"amour《情歌愛曲》

第三卷
.Pompes Funebres《葬儀》
.Le Pecheur du Sequet《蘇奎的漁夫》
.Querelle de Brest《布列斯特港的奎海勒》

第四卷
.Les Bonnes《女僕》
.Le Balcon《陽台》
.Haute Surveillance《嚴密監視》(此卷的增訂版收錄後期的未完成作品片斷如《奇異的字眼D……》、《藍布蘭特的遺跡被撕成四方形碎片……》,以及一些關於劇作《女僕》和《陽台》的評論文章。)

三、未正式出版的作品(未完成或短篇作品)

1. Le Funambule《走索者》

2. The Language of the Wall《牆的語言》(電影劇本)

3. Violence and Brutality《暴力與咬戾》(收錄於《赤軍旅.以及其他恐怖組織》的選集裡,充當前言)

四、電影作品

1. 劇本Mdemoiselle《小姐》,收錄於Author of Scenario(Woodfall films, 1966) 一書。(影片由Tony Richardson執導)

2. 電影創作《情歌愛曲》(惹內唯一的個人執導影片)










狂愛始末

我首度與尚.惹內邂逅的那一刻,他已然死去。

時值1986年4月16日,他的死訊出現在報紙副刊的跨洋訊息邊欄。

多麼希望透過蒼穹之外,超逾物質世界框限的超現實攝影鏡頭可以重映那瞬間的驚疑與狂喜、疑竇與渴慕,使得時光曲線軸歪扭如變形的受創骸骨,讓此際的我向當時那個捧著一頁單薄的報紙副刊、心靈淹浸在廣袤的顫慄海洋的幼嫩中學生低語,這則訃聞連鎖了七年之後的愛慾糾結。我將會以何等險惡的異端預言告之過往的自己,當初纖弱的悸動將隨著日夜的翻騰與壓覆,烙積出如今這朵碩大無朋、熾烈鮮明的玫瑰印痕呢?

《竊賊日記》的翻譯過程宛如自我撕裂。讓自我滲入這麼不馴、乖張而叛逆的精神,享受與他的融凝合一,或許也顯現著靈魂血脈的些許同調罷?在轉化那位被慾情、荒頹廢墟、神殿殘跡與聖魔交歡的浪濤衝擊到絕境的浪蕩罪犯的真誠(與膺偽)之際,將原文書寫成另一國文字的筆尖會把那股電流導向胸臆,讓感官與性靈隨之轉譯、變形。最後 筆勢脫胎出意象與語言的結晶,棄絕了書寫者。

這部作品是作者最澎湃決絕的靈肉裸裎,它不為取悅任何讀者(尤其是安居於道德翼護下的子民)而書寫。就同性愛慾的層次而言,它揭櫫的是與俗眾的決裂,狂妄地攬抱罪惡、痛楚與羞辱,而且加以讚嘆!所以,請愛人同志明鑑,別夢想在惹內的文字中尋覓合法化Queer Love的憑據。正因為它是反常、超常、異常的,作者才會吟頌這首情歌愛曲——以令你瑟縮的暴虐姿態來遂行曲調的陡峭、險峻與,絕美。

在這段與惹內廝磨的時光裏,我的魔怪同黨、蒼蠅王紀大偉也正和Puig的《蜘蛛女之吻》綣繾。這兩本無論在命題與書寫姿態都引人爭議而且預期「異端詮釋」的作品能夠在台灣出版,是我們書寫時的快感泉源。除此之外,對於促成這個機會的吳潛誠老師和時報出版公司的吳繼文先生,都是此書的催生者,在此謹記。

洪凌1993年11月4日

The Paris Review
Two Criminal Records photographs have turned up. In one of them I am sixteen or seventeen years old. I am wearing, under a jacket of the Assistance Publique, a torn sweater. My face is an oval, very pure; my nose is smashed, flattened by a punch in some forgotten fight. The look on my face is blasé, sad and warm, very serious. My hair was thick and unruly. Seeing myself at that age, I expressed my feelings almost aloud:




Two Criminal Records photographs have turned up. In one of them I am sixteen or seventeen years old. I am wearing, under a jacket of the Assistance Publique, a torn sweater. My face is an oval, very pure; my nose is…
THEPARISREVIEW.ORG|由 JEAN GENET 上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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