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津造就了我,」後來瑞瑙特喜歡說。然而在彼時那保守年代,男女分隔的牛津大學也不免給她帶來揮之不去的邊緣感。無論如何,她在牛津遇到影響她一生的兩位老師:希臘學教授吉爾伯特.默雷(Gilbert Murray),和後來以《魔戒》成為一代文豪的語言學教授托爾金(J.R. R. Tolkien)。默雷的講課令她重燃對柏拉圖的熱情;在柏拉圖的熏陶下,她建立起對個人的信仰,對「賢能政制」(meritocracy)的嚮往,當然更少不了對靈魂之愛的追求。它們均貫穿在她重構的古希臘世界中。
完成學業後,瑪麗從事護理,利用工餘和假期寫小說,處女作《愛的意義》(Purposes of Love)出版於一九三九年戰雲密佈的倫敦。二戰爆發,瑪麗和朱莉響應政府動員令,先後在多地醫院照料傷兵,並一度返回拉德克利夫醫院服務。醫院中擔任勤雜工的「良心反戰者」(conscientious objectors)予瑪麗以不可磨滅的印象,後來終於被她寫入《御者》(The Charioteer)中。
戰後她離開護理行業,專心創作。直到離開英國遠赴南非定居前,瑞瑙特共出版五部小說,皆以當代為題材,背景多少涉及她所熟悉的醫院與醫務人員,致力於刻畫他們的內心世界,尤其是感情生活。同性情慾(homoeroticism)或女同性情慾(lesbianism)在這些書中或隱隱若現,或呼之欲出。半自傳性的《相好的姑娘》(The Friendly Young Ladies, 1944)題目就蘊含女同性愛的意味。《瑪麗.瑞瑙特的多副面具》(The Masks of Mary Renault)一書作者齊布爾格(CarolineZilboorg)認為它「迎頭面對了雙性戀女子要在異性戀世界中劃定一種女同性戀關係的困境。」並指出「瑞瑙特最初五部小說的笨拙結尾*證明了她故事的駭俗本質。」
一九四八年定居南非是瑪麗.瑞瑙特寫作生涯的轉捩點。在這個新國度,她和伴侶朱莉結識了不少年輕的演員和舞蹈家,多數是男同志,他們的聚散離合激發了瑪麗的靈感,寫出《御者》(1953)。小說設定為二戰烽煙下的三角戀愛故事,主人公羅瑞是傷兵,他要在純真懵懂的「良心反戰者」安竹和他從前的學長、如今世故甚深的拉爾夫之間抉擇—不願面對性傾向的安竹,不可能與之經營幸福;而拉爾夫流連於地下同志圈的習性,也似乎無法給羅瑞帶來安穩的愛情。作者暗示,在一九四〇年代的英國,一個同性戀屬於非法的社會,尋求性與愛的羅瑞除了妥協別無他途。「御者」是柏拉圖《斐德羅篇》(Phaedrus)的一個意象,象徵靈魂的駕馭力。此書大膽寫實,以至瑞瑙特的美國出版商退還手稿,六年後才得以在美國推出。時至今日,此書已被公認為現代同志文學的里程碑之一,與維達爾的《城市與鹽柱》(The City and the Pillar)和伊薛伍德的《柏林故事集》(BerlinStories)相提並論。
一九五六年的《殘酒》(The Last of the Wine) 以伯羅奔尼撒戰爭(431–404BC)為背景,講述在柏拉圖老師蘇格拉底門下的一對雅典情侶十三年的流離。呂西斯與阿列克西亞的關係,再現了雅典所崇尚的男同性戀習俗:較年長的「愛者」(erastes)要擔當他傾慕的少年「所愛」(eromenos)的精神導師。兩人彷彿是另一時空的拉爾夫與羅瑞,因生活在一個推崇男風的英雄主義時代,而能更加高貴而長久地相愛。戰爭與和平交替,暴民與寡頭輪番上台,雅典由盛而衰的歷程如長卷一樣徐徐鋪展。這小說一舉奠定了瑞瑙特作為歷史文學大師的地位,也確立了她用得爐火純青的敘事手法—第一人稱回憶體的成長小說。
瑞瑙特在希臘之旅中參觀了阿瑟.伊文思修復的希臘史前文明遺蹟—克諾索斯王宮,相傳是雅典王子特修斯(Theseus)勇闖迷宮,殺死牛頭怪的地點。回到南非後,她根據歷史學者的理論與考古學的新近發現,剝離傳統神話中可信的元素與混雜的附會,將特修斯一生的傳奇演繹為兩部小說—《國王必須死去》(The King Must Die, 1958)和《海裡來的公牛》(The Bullfrom the Sea,1962)。喜愛遠古文明和人類學的張愛玲十分賞識《國王必須死去》,曾對採訪她的作家水晶說她「看得津津有味」。
在南非,瑪麗和伴侶朱莉在一座臨海獨棟木屋住了多年。帶鹽味的輕風,滑翔的海鷗和遠遠的航船,勇敢的泳者和衝浪少年,與她筆下的另一個海洋文化—古希臘世界一樣充滿生機。但「外面的世界」並不如此自由。一九六〇年代伊始,隨著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的深化,反隔離的瑞瑙特愈來愈捲入政治生活中。她上街示威,參加抗議團體,到社區為政黨拉票。然而政治講求集體行動,處處需要妥協,與這位藝術家對「個人」的信念格格不入。因此,她雖然在一九六四年同意出任國際筆會(P.E.N.)開普敦分會的會長,並與圖書審查作長期鬥爭,但年事的增長、對政治的失望,令她淡出了運動,重投想像世界。她相信作家的道德責任首先在於喚起個人的良知與覺醒,筆才是她自己最好的武器。一九六六年,她出版了新作《阿波羅面具》(The Mask of Apollo):在伯羅奔尼撒戰爭後危機四伏的希臘,一個周遊列邦的演員見證了柏拉圖為了實踐政治理想,兩度遠赴西西里,輔弼僭主狄奧尼索斯二世做「哲人王」,最終慘淡收場的史事。作者在按語中寫道:「這時代濃厚的政治幻滅感,在智識上表現為對於理想制度的探尋,在歷史上表現為亞歷山大的橫空出世。」她下一本書便寫了這位應時代而生的早慧天才,並一發不可收,最終為他寫了四部著作,包括著名的「亞歷山大三部曲」—《天堂之火》(Fire from Heaven, 1969)、《波斯少年》(The PersianBoy, 1972)、《葬禮競技會》(Funeral Games, 1981),以及一部傳記《亞歷山大的本性》(The Nature of Alexander, 19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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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一〇年,出版已屆四十載的《天堂之火》入圍專家評選的「曼布克遺珠獎」(Lost Man Booker Prize)決選名單,這小說的持久魅力可見一斑。二〇一四年夏天,英國Virago出版社發行了新版「亞歷山大三部曲」,邀來早年受惠於瑞瑙特小說的歷史學家湯姆.霍蘭德(Tom Holland)撰寫前言,其中一段值得抄錄於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