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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感懷,中外博雅的前輩都不在了,讀書寫作,乏人開釋,失落之感,無日無之。他說隱隱記得毛姆一次訪談中說,一轉眼他也成了人家敬之謔之的前輩,竊喜之餘,不無忤怨。 作者歸休兩年,讀閑書,看字畫,玩骨董,練書法,去年《字裏相逢》 ,今年《蘋果樹下》,喫茶聊天,都成讀者的眼福。這部新作,是作者近年甚感滿意之作,論者說翻譯成英文,不輸二十世紀初英美名家隨筆神韻。 作者簡介 董橋(1942-),原名董存爵,福建晉江人,台灣成功大學外文系畢業。董橋曾在英國倫敦大學亞非學院研究多年。曾任《今日世界》叢書部、美國新聞處、英國廣播公司、《讀者文摘》、香港公開大學、香港中文大學、《明報月刊》、《明報》,曾為《蘋果日報》社長十六年。董橋撰寫文化思想評論及散文,在港台大陸出版作品數十多種。牛津出版所有著作集三十餘種:《沒有童謠的年代》 、《回家的感覺真好》、《保住那一髮青山》、《倫敦的夏天等你來》、《從前》、《小風景》、《白描》等等。本書《蘋果樹下》是作者2016年最新作品。 |
董橋《燕歸十帖》
收錄於新書《蘋果樹下》
收錄於新書《蘋果樹下》
【壹】
顧太清畫了一幅《文杏圖》填了一闕《燕歸梁》註明「自題畫杏」。這闕詞我十五六歲在煮夢盧誦讀:「得意東風快馬蹄,細草沙堤,幾枝風艷照清溪。垂楊外,小橋西。 寫來還恐神難似,肥和瘦,要相宜。碧紗窗下倩君題,聊記取,舊遊時。」《文杏圖》是名畫,藏在博物館了,畫上題跋很多。這闕《燕歸梁》實在算不得佳作,我怯生生看著亦梅先生說。先生微微一笑點了點頭:「詩文和書畫一樣講究氣韻,董其昌說氣韻不可學,是生而知之,自有天授,你有天份。」先生翻出顧太清丈夫奕繪為太清這幅畫寫的《畫杏歌》給我看。歌很長,敘事清明,文筆也好,尾句忽然說:「世間萬事興廢有如此,乃知好花好畫如詩得意不過片時間!」亦梅先生說,為夫人畫作寫長歌可以讚美,可以評議,萬萬不可斷言作品曇花一現,傳世傳不了多久。老一輩人忌諱詩詞文章裡不吉不利的語氣,先生說奕繪一七九九年生,一八三八年歿,才三十九歲。顧太清倒長壽,活到一八七七年七十九歲。
【貳】
那天煮夢盧書房裡楊燕也在,三十多歲的油畫家,孀居多年,世代經營布莊,富甲城鄉,淡雅嫵媚,愛好詩詞,常來請教亦梅先生,荷文英文也精通,我叫她燕姐。燕姐說《燕歸梁》這個詞牌好聽,調見晏殊《珠玉詞》,詞裡有一句「雙燕歸飛繞畫堂,似留戀紅梁」:「先父於是賜我畫室叫戀虹室,哪年我才十幾二十歲」她說。我去過燕姐家,離王念青先生的念青室不遠,荷蘭殖民時期宅院,四周花木像高更油畫那麼繽紛,大廳看不到戀虹室匾額,樓上好大的書房也沒有,畫室掛滿燕姐西洋畫,又多又亂,掛個中國牌匾一定不好看,牆角擱的一幅油畫倒是畫了南洋山鄉雨後一彎彩虹。燕姐書房像所有愛書人的書房那樣迷倒愛書人,西洋畫冊傳記一大堆,靠陽台玻璃門的大書架插滿了英文荷文小說,英文多,荷文少,燕姐說荷蘭人不會寫小說,英美小說最好看。我問她荷蘭有什麼好書。「安妮日記!」她說。還說她有過荷蘭文初版,叫《密室》,朋友拿走了。
【参】
一九五〇年代南洋那邊有很多人在讀《安妮日記》。我記不清我讀的英文譯本是叫The diary of Anni Frank還是The diary of Young Girl。燕姐說她父親是日據時代心臟病發死在集中營裡,她於是恨德國人,恨日本人,格外愛讀《安妮日記》。三十年代安妮全家逃出納粹德國去了荷蘭的阿姆斯特丹避難。一九四一年德軍佔領荷蘭,為了逃避強勞營,他們全家和另外四個猶太人一九四二年七月躲進一家食品店樓上倉庫,靠樓下非猶太人送貨物維生。一九四四年八月蓋世太保根據密報抓走他們關進集中營,全家罹難,父親倖存。俄國人解救奧斯維辛之後,有人在他們躲藏的倉庫裡找到安妮寫的故事和日記,全部交給安妮的父親。一九四七年日記發表。燕姐說的初版也許是那個最早的荷蘭原文本。那天,她在書堆裡找出英文本給我看,扉頁上寫英文字「送給我的甜心,湯姆。一九五三年於巴達維亞」。巴達維亞是荷治時代雅加達舊城。燕姐說湯姆是她的舊情人,英荷混血,帥極了,她懷孕打胎,手術失誤,不能生育了。不久湯姆回英國學醫,在蘇格蘭做醫生。
【肆】
燕姐嬌貴,保養得好,都說風姿不輸三四十年代上海電影明星。她父親是廣東新會人,祖上跟梁任公相熟,燕姐宅院大廳掛了任公一副集宋詞長聯,尺寸不大,字字剛健:「蝴蝶兒,晚春時,又是一般閒暇;梧桐院,三更雨,不知多少秋聲。」燕姐母親是北平人,端秀慈藹,去了南洋幾十年京片子還在,麵條烙餅都做得好,我常吃。楊家只燕姐一個女兒,楊老先生不在了,布莊歸燕姐堂哥管,老太太遙控,燕姐說的。我那時候讀英文中學,培根散文莎翁戲劇疑難重重,快考試了全靠燕姐替我猛火補習。她緊張上心,應試那天總要開車在學校門口等我放學追問我考得怎麼樣。我嫌她煩。她罵我小屁孩一味貪玩。燕姐英文真好,亦梅先生說她作詩填詞不乏新意,說是西洋意境搬過來的。燕姐油畫拜過好幾位名師,她悄悄告訴我說李曼峰題材狹隘,像徐悲鴻,打不進國學,沖不破西學,半空中吊著。我似懂非懂,大大崇拜她不讓鬚眉的叛逆精神。
【伍】
讀顧太清《燕歸梁》那天傍晚,煮夢盧來了許多客人,燕姐和我匆匆告辭。她開車帶我去一家荷蘭老舖子吃晚飯,席間聽她講蘇東坡,說東坡寫過一首《徐熙杏花》,牽涉兩派畫風的爭議:「江左風流王謝家,盡攜書畫到天涯。卻因梅雨丹青暗,洗出徐熙落墨花。」燕姐順手在我的筆記本上寫了這首詩,說徐熙與偽蜀翰林待詔黃荃都善畫著名。黃荃妙在傅色,用筆極細,不見墨跡;徐熙以墨筆畫畫,略施丹粉,別有生動,黃荃不服徐熙勝他,說徐熙的畫粗惡不入格。燕姐說她父親早歲在北平廠甸得過徐熙一葉斗方,畫玉蘭,真的墨雄粉嬌:「父親送給了亦梅,改天你去借來看看。」燕姐說黃荃的畫她沒見過,想來煙水茫茫,別是一番銷魂。 她說坡公那首詩第三句說的是廣南一帶有黃梅雨,書畫易霉易損,徐熙那種畫法和黃荃細細的筆跡恐怕都要減了風華。「文人畫人愛相輕,果真攀升到更高的境界,心思也許會豁朗起來。」日據時代亦梅先生和燕姐父親一起關進集中營,他們是知交。
【陸】
多年前看到陳逸飛油畫《潯陽遺韻》裡那個手執團扇的仕女我想起燕姐。一個星期六午後,我去看了念青先生順道去看看燕姐。燕姐站在門口七里香樹下石階等司機從車房把轎車開過來接她。她綰起秀髮襯上一襲小鳳仙高領藍綢上衣,花裙掩映,粉妝玉琢,嬌嫞萬千,說是出去赴法國使館晚宴。一陣驚艷,我脫口誇她真迷人。「小屁孩快進去吃我媽煮的麺,等我回來!」車子開走,暗香不散,我沒進去吃麵,情願回宿舍等開飯。那天晚上寒意料峭。暑假剛過,秋風未到,春天留下的沁涼遲遲不走,篆刻家蘇半佛先生說山城天氣那叫纏綿。那年年尾,燕姐母親車禍骨折,住院多月,並發辭世,享年八十七。翌年晚春,燕姐帶著幾幅油畫去了一趟荷蘭參加畫展。入夏回來,她說今後要多去布莊管事,母親交代。那陣子我察覺燕姐有點憔悴,有點累,好幾回在煮夢盧關進書房跟亦梅先生議事議了半天。楊家兩位老人不在了,燕姐許多家事公事好像都去請教亦梅先生。先生沉穩老練,走出書房不露絲毫口風。
【柒】
那年五月六月燕姐替我補習英文都排在晚上,說她白天布莊忙。學校考十四行詩之前幾天,燕姐替我補習完課一臉疲憊,說白天去布莊倉庫查賬出了點事,好好睡一覺就好。翌日,山城幾家報紙都有消息說,城中著名布莊有苦力試圖玷污東家千金,鄰人相救,武力制服,警方隨即緝拿暴徒。我打電話找不到燕姐,說去律師所開會。再隔了幾天,中文小報刊小說欄裡捉風撲影,曲筆渲染,說燕姐是孀居艷婦,艷若春桃,冷如冬梅,曲盡遠觀之姣,屏絕近狎之念,人稱畫裡真真,不敢造次,不料近來家族內訌,爭權爭產,竟爾傳出買兇施暴之事,遐邇震驚。見了燕姐我沒有多問,她沒有多說。我放暑假搭火車回家前夕,燕姐要我去她家吃飯,一臉欣喜,說她堂哥拿了一筆酬金退出布莊,布莊成立董事局監管業務,聘請總經理統領班底,她又有空畫畫了:「小屁孩你說大人的事多齷齪!」那天我在她書房翻出一本《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有勞倫斯簽名,我求燕姐借給我暑假讀。燕姐一手搶走了:「等你十八歲生日給你!」
【捌】
暑假漫長,晴雨翻覆,我讀完燕姐要我讀的毛姆小說《月亮與六個便士》,寫完燕姐要我寫的十二本英文習字簿。她說英文先練秀逸,再練豪爽,練出貴氣:「二十六個字母都寫不出個子丑寅卯,該打四十軍棍!」燕姐一手英文字十足美國閨秀簪花體,傾斜度字字一致,一行行連接起來甚是端麗。她的中文毛筆字也苦練過,七分張充和那般穩健,三分她自家的佻姣。 煮夢盧賓客中一位精通相學又會相字的老先生沒見過燕姐,他看了她的字說此姝必是麗人,一生嬌貴,天性三分放蕩,獨居則順。那個學期我功課重,平日少去看望燕姐,臨到英文考試才抱她佛腳。有一回聽她說她在談戀愛了。另一回聽說她不談戀愛了。畫畫倒是日課,畫室裡新作十多幅,靜物風景花卉人像各見韻致,有一幅畫赤膊青年,長髮披散,面露兇狠,肌肉賁張,胸口帶疤,她說正是侵犯她的那個苦力,害她潛意識陰影不散,夜夜心悸,心理醫生勸她描畫出來解掉心結,果然奏效:「我不怕了,」她說,「反倒可憐他胸口的傷疤,掙血汗錢啊!」
【玖】
政局紛紜,排華加劇,首都雅加達外邊的山城儘管平穩,人心浮蕩,杯弓蛇影,燕姐閉門讀書,想起用油畫經營杜甫《麗人行》的意境。那年月傅抱石聲名未彰,南洋知道他的人不多,燕姐說歷代國畫找不到這樣的題材做參考。她抄出那首七古樂府來回推敲,素描本子勾畫許多草稿,閉門畫了一星期畫出她的《麗人行》。畫面絢麗,情調浪漫,亦梅先生看了說麗人表情但見嫵妍不見隱憂,也許光度調暗些可以補救。多少年後我細看傅抱石一九四四年的創作,陰森蕭瑟,不禁讚歎亦梅先生見地深刻:「簫鼓哀吟感鬼神,賓從雜遲實要津。後來鞍馬何逡巡,當軒下馬入錦茵。楊花雪落覆白蘋,青鳥飛去銜紅巾……」傅抱石展現了聲色靈肉的史詩,燕姐透露的分明是態濃意遲的牽念。然而,光是她這樣一份動念,我已然敬佩她藝術理念的創見:她那時候也許聽都沒聽說過傅抱石這個名字。幾十年過去,燕姐畫名寂寂,一次又一次的畫展無非換來鎂光燈的一串閃亮和報刊上的一則短訊。我常常想起她站在畫架前回眸那一笑的淒美。
【拾】
一九五九年已亥元宵節過後,我和幾個同學著手辦理去台灣升學的手續,燕姐在煮夢盧聽到消息開車到我宿舍問我真假。我們在宿舍後頭小樹林裡邊走邊聊。政局動蕩,教育易轍,百業彷徨,連燕姐都忐忑,想過布莊放盤,移居異邦,畫畫終老。「小屁孩你才十七歲,」她停下腳步摟了摟我說,「等十八歲讀完《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才去不行嗎?」暮色漸濃,歸鳥喧鬧。她是我的知己也是我的老師,此去煙波蒼茫,風塵縈紆,我說我會牽掛她。接下來的幾個月燕姐迷上克里斯蒂偵探小說,一本一本天天追讀,說她萬一暴卒一定也是山奈中毒,兇手逍遙。那年九月我搭船去了台灣,我們通信不斷。六十年代我定居香港燕姐來過兩回。七十年代我客居英倫她在阿姆斯特丹跟她的荷蘭油畫老師住在一起。八十年代我回香港不久她來信說老師走了,南洋去的女學生喬伊斯搬來和她住,照顧她:「可惜見不到小屁孩了,」她說。「我和顧太清一樣,年紀輕輕就守寡,她活到七十九,『孤』燕歸飛繞畫堂,我沒那麼長壽。」一九九二年端陽前夕,我收到短短兩行英文信:「我親愛的老師楊燕女士昨天安詳去世。」喬伊斯寫的。
丙申春分香島舊時月色樓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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