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日照伊形影】
那天給父親買了一件鋪棉外套,暗紫色細格紋,不知他合意否。時序方入秋,新衣擱在躺椅上,等著抽空帶給他。
上回見到父親是巧遇。那一日定好全家聚餐,為外甥入伍送行,卻不見父親出席。母親解釋:「汝老輩講,伊無嘴齒咬毋頂動,食素呷無多。」母親抬高聲量:「伊今麼打拚顧賺錢囉!」
父親寧可去擺地攤而放棄難得的家族聚會,我心中有一些困惑。餐敘後,兩三個孩子陪母親回家,走在我童年熟悉的小巷,迎面而來的是父親,我先瞧見似匆匆趕路的形影,「阿爸!」我出聲喚他。幽暗燈影下,父親的臉龐是亮的,他露出笑容說:「想說卡緊賣一賣,轉來會遇上汝們。」
我們幾人轉往街心的小7聊天。這一兩年,父母習慣與兒女約在街上兩家便利店見面。父親從不做家事,母親無力打掃,租屋處被歷年堆積物件吞沒,弟妹協助清理過,但很快又一團亂。亂,或許是這個家的本質。
母親愛極了「se-fan」,讚它夏涼冬暖,不消費也沒人趕。在資本主義連鎖店的仿日光下,父親倒是規矩羞澀,吩咐妹妹去買飲料,「無倘白坐,妨害人做生意。」
父親的背駝了。我且發現他的襯衫領口與袖口是黑的,第二顆扣子掉了,內衫透出暗黃色。長褲像一團醃菜,妹妹驚呼:「阿爸,汝褲頭拉鍊壞去,汝知嘸?」母親露出缺牙的嘴笑著,父親居然並不尷尬,顯然他早已習慣日常如此。
時間是一把殺豬刀。父親外表完好無缺,然而看不見的手劃開他生命內層,像舊沙發露出絮屑。很難想像,這是我記憶中那個愛美的父親。
多年前看《阿飛正傳》,劇中經典畫面是賭徒梁朝偉出門前,他悠哉打點自己,刁著一根煙,先細細修指甲,穿上西裝外套,三件頭裝扮如赴盛宴,然後對鏡用髮梳最後修飾,再關了燈。梁朝偉儀式性的舉止,讓賭徒角色充滿張力。
我回味這個段落許久。在成長過程,父親出門愛裝扮是我最深刻的記憶。在他三、四十歲,生命之火最旺盛時,每每見他下午開始忙碌於修臉刮鬍、穿西裝結領帶,秋天罩上長風衣,最末細節是再次端詳鏡中的自己,用細齒梳順順頭髮好出門去賭。
可是,父親並不是了無牽掛的梁朝偉,現實生活也非電影場景。當我懂事後,每見到父親的賭博儀典前奏,內心就翻攪忐忑,無法預期父親將以何種面貌歸回,唯可想見他必定滿身菸味、酒氣,最可能的是,他大輸以後帶來的風浪。
我在少女時代曾長期不與父母說話,其時尤憎惡父親。痛惡的最大原因是,我認為若非父親好賭,熱愛學習的我必不至於失學,因而過早離群在社會漂泊。
有許多年,我和父母關係緊張,與姐弟妹也十分疏離。在這世上,我感覺無依無靠,只能依憑自己。自祖父母逝後,沒有人再提起雲林村厝地名,父親一輩兄弟分崩離心,我們一家失了原鄉根脈,成了台北的異鄉人。
父母或許不知,家庭舊事深深困擾我,而寂寞孤單亦長期咬嚙我。入冬了,我卻還未回家,暗紫鋪棉外套移到玄關。
我也很愛美。當有些閒錢,我熱衷關注新一季時尚,出門前打理,檢查鏡中的身影。生長於台北,我並未融入都會生活,武裝的衣衫內,是個來自鄉下的出外人,有一顆脆弱易感的心。
要更久以後,我才理解少年時頑強抵抗父母,是因為想反抗自己的出身與命運,我努力想掙脫泥沼。像一只風箏翱翔飛展,年過四十,我仍單身。那段時日回老家,父親屢屢半訓斥:「搬回來大家住一起,汝若不嫁也無倘孤單一人。」那時我心中覺得可笑,要像你們睡豬寮嗎?
我心中有恨仍未消。困頓家庭兼食指浩繁,父母無心力教養孩子,自小見到姊弟妹爭奪稀少資源,不時爭吵打架,或就是父母相毆或者把氣出在孩子身上。我是被打最兇的小孩,脾氣硬兼愛頂嘴,任何事都要爭出道理,換得烙痕最深。
當嵌合入社會大拼圖時,我總是格格不入的那一塊。年輕時,我是人群裡的刺蝟,卻不知誰非如此。我逃避情感負擔,愈疏淡、邊緣的人與角落愈適合我。但,我的個性火爆、不甘蟄伏,一路衝撞也跌跌撞撞。許多事父母不曾教導我,人生付出極大代價,我沒有向父母說。
剎時之間,氣溫驟降,幾回到台北都不方便攜帶那件外套,是否不想面對老邁的父母呢?
那一晚在便利店內,父親說起在101大樓商圈找到一個人潮眾多的販賣點,一桶塑膠玫瑰才擺下,人就圍過來,「3支花100元,有人丟了大張一千,講免找,我攔著他,說不行,我是做生意。」他說起一回警察來驅趕開罰單,眾人圍攏,忽然有人喊說:「大家來幫阿伯買花啊!」警察開罰單中,花也賣完了。父親有點得意說,警察要他簽收,他就說不識字,「在罰單劃兩個叉仔,政府敢收有錢?」
父親的臉因激動而紅了起來,他雙眼炯炯,熱切比著手勢,腰也挺直,不像一個85歲的老人。父親今年自己去銀行開戶,他說,夏天有兩張罰單被從戶頭扣款,一位鄰近賣雜誌的街友教他,「汝口座的老人年金是政府照顧你發的,可以去討回。」父親真的去要回了那兩筆錢。
年輕時的父親恨透了小販營生,那不是他從庄腳移居台北的志向。他渴望賺大把鈔票,返鄉炫人耳目。然而他退無可退,扛著家庭重擔卑微活著,不時躲到賭場做富豪夢。我親眼見過父親的尊嚴被徹底踐踏,那回農曆初一,我們在街上擺攤賣吃食,才佈置好,管區警員卻強制我們收攤,父親幾乎哀求警察,警員態度卻更強硬。父親轉頭對我發怒,喊:「收攤!」那是我與父親痛苦銘心的時刻,是我永遠的一天。
如今白髮蒼灰的父親不僅看重街頭買賣,還敢去力爭發還老人年金,這是他首次實踐公民抵抗權。我見他說著、說著,喉頭緊了;而我強抑著震盪的心情。
父親的老從耳朵開始。前幾年,他漸漸耳朵重聽,家庭聚會時,父親單獨坐在邊角,經常沒有人跟他說話。家人吃葷,他吃素,又吃得很清,不能用煮過葷食的鍋鼎烹煮。聚餐時,他常吃點青菜、豆腐就坐在遠處,有時望著一群子女。我過去與父親說話,他常表情茫然說:「啥?啥?講啥?聽無、聽無啦!大聲一點,再大聲一點!」我們倆互吼著,其實我無話可講,而他的耳朵已經成為黑洞。
父母都是高齡的人,理應在家安養,他們卻仍出門賺辛苦錢。多子並未多福氣,兩人辛勤的背後藏有社會底層的家庭故事,有失業、轉業困難的子女,需要父母接濟。父親老後反而比中壯時期更振奮地直面人生。
入冬最冷的一夜,我躺在沙發看書,為了抵擋寒意,我抽出鋪棉外套蓋在身上。父親此時在哪,收攤了嗎?
我的人生繞了一大圈,經歷風霜。重新與父母相遇,尤其是再認識父親,我終於瞭解人生艱難,他屢起屢仆,又一再奮起的波折歷程,並不容易。父親與我,本質上都是鄉下人,不擅言談世故,我們拙於應付人際、習於退縮,因而屢屢在現實生活撤退;可是我們缺乏過清幽日子的資本,仍必須硬著頭皮再次出發。
多少挫敗失志的日子,我想到父親,那時我怨懟他種下我怯懦的基因,而我的消沉經常是家庭記憶的噩夢,使我自責不夠好,理所當然要失敗。是經由歲月消磨,歪長的稜角豪橫氣平了、散了,我才稍稍領悟人生的真相。我所看輕的父親,他掙扎的路徑以及奮鬥過的重量因而顯現出來,他努力過了,並且仍在拚搏。
凜冬將至,父親所需不僅僅是鋪棉外套了。落日照伊形影,我不再是顧攤的小女孩,父親也不是那遁逃者,我們走了很長的路。我有許多話想對父親說,「阿爸!汝聽有嘸,聽有嘸!我跟汝講‧‧‧‧‧‧」。
(本文刊於1月號《未來Famliy》)
圖:《阿飛正傳》劇照
圖:《阿飛正傳》劇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