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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零:我的中國觀;何枝可依.....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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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是屬於"民族主義"型的。
我第一篇讀"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读钱穆《先秦诸子系年》" (ON LINE可讀) 還可參考
"汉学篇"是論爭,一般讀者可畧過。

何枝可依
作者:李零
副标题:待兔轩读书记
isbn: 7108032643
书名:何枝可依
页数: 344
定价: 29.8
出版社: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装帧:平装32
出版年: 2009-11

 自 序
2009-11-09 22:43:03   



韩非子讲过一个有名的故事:守株待兔。
宋国有个庄稼汉,别提多傻。他家地里长棵树,有只倒霉的兔子,眼神不好,一头撞死在这棵树上,让他想入非非(他大概算了一下,兔肉总比粮食值 钱)。从此,他把手中那件叫“耒”的吃饭家伙扔了,天天蹲树下等兔子,就像《敖包相会》唱的那样,眼巴巴等兔子来,等它们前来送死(《韩非子•五蠹》)。
战国那阵儿,大家尽拿宋人打镲,逮谁犯傻,就说谁是宋人。他的事,据说在宋国都被人耻笑,可见是个超级死心眼儿。过去,我老怀疑,天下傻子多,怎么全在宋国?我猜,当时的聪明人之所以糟改宋人,只因宋国是古国,特讲老礼儿,打商代传下的老礼儿,太古板。
兔子会撞在树上吗?我一直不信。

然而,有一天,我终于信了。
1981年10月7日-12月10日,我参加过一次考古发掘(作为研究生的毕业实习),地点在陕西宝鸡县西高泉村。那里真的有泉水,泉水挨家挨户流,夜深人静,哗哗作响。
老卢(卢连成)、陈平和我,就三人,一共挖了72座墓,都是东周秦墓。天天晚上粘陶片,画图,做记录,忙得不亦乐乎。
临走,天寒地冻,突然发现一座汉墓,是座大墓。大墓被盗,老卢决定大揭盖,墓顶被揭开,土堆得像座小山。墓坑很深,上面的天很小,有只兔子从天而降,落在一个民工的怀里,谁都想不到。
原来,秋后的旷野,地里光秃秃,无遮无拦,三线工厂的职工,骑着摩托端着枪,正在到处打兔子。兔子慌不择路,不知“小山”顶上有陷阱,一头扎下。
墓是空墓,只剩骨粉和棺钉,兔子是唯一收获。
民工说,他只要皮,肉归我们。
我们,“三月不知肉味”,顿顿一碗芹菜面,浇上红辣子,从没换过口,这可是第一次开斋。兔肉,放在炉子上烤,嘣儿香。
我的斋号就是这么起的。

本集所收,主要是读书笔记。
读什么书?主要是闲书。
笔记的传统是丛谈琐语,但此书不一样。
我是借读闲书说闲话,冷眼向洋看世界。

世界处在岔路口,又一个世纪的岔路口。
2000年的冬天,日本东京银座,豪华商店林立,灯红酒绿,到处都是庆祝“千禧之年”的字眼,一片嘉年华的气氛。
回到北京,有一堆电话,都是约写新世纪的来临,但我却感到一种莫名的悲哀。
我知道,整整一代人,我父辈那一代人,他们正在离开这个世界。
大树飘零:
无边落叶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流。
当时,我无话可说,真的无话可说。
现在,我才悟过一点儿劲来,写在这本书的前边,算是世纪感言吧。

事情很清楚,上个世纪的风云人物,基本上是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的那一代人,当时的80后、90后或新世纪头10年出生的人。比他们小的,多半是追随他们。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死于战乱和革命,幸存的少数人,自然成了那个时代的“英雄”。
他们真正风光,是二次大战结束后的50年代。
那个时代的学者、文学家、艺术家,真正名擅一时的大家,也是处于同样的年龄层。比如1948年中央研究院选出的第一届院士,他们的年龄就是如此。

上个世纪,前50年是战争与革命,好像火山爆发;后50年是和平与冷战,好像熔岩冷却。
战争引起革命,冷战冻结革命,一切复归沉寂。
但我的耳边有一种声音在地下滚动,隆隆作响,依稀可以听到。
战争真是硬道理。

手边放着一本《戈尔巴乔夫回忆录》。
他是共产主义守墓人,也是共产主义掘墓人。
我想看看他的感受,看不下去。
他说话太罗嗦,说的事琐琐碎碎,几次硬着头皮读,都读不下去。
他很少谈中国。哪怕说亚洲,也很少涉及中国。他的关注点主要是美国,其次是其外围防御圈的崩溃,其次是其国内的积弊。他对里根和布什最上心。
没错,他的压力很大,特别是军备竞赛,实在抗不住了。他希望退出这场没完没了的竞赛,加入主流,结束对抗,“告别黑暗帝国”,成为民主国家,但他也不愿看到苏联的解体。
他很矛盾,也很无奈,急了就拿“改革”的咒语念一念,缓解内心的伤痛。
什么是“改革”?他也不知道。

今天早上,我终于看到一段有意思的话,是他和一位蒙古政治家的对话。
1991年2月,戈尔巴乔夫和蒙古新总理比亚姆巴苏伦会晤。比亚姆巴苏伦说,“我想以蒙古人民的名义,祝愿您获诺贝尔奖金”。
戈尔巴乔夫说:
有人已经建议取消这一奖金了。但是不管怎么说,没有人能够使改革的进程逆转,它在苏联和全世界已经蓬勃开展起来。但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明白,深 入变革的必要性实际上与各大陆所有的国家都有关。瞧吧,欧洲在变,中国、印度、阿拉伯国家在变,拉丁美洲在急剧的变革。旧的政治衣钵已经千疮百孔,民主倾 向正在拓展自己的道路,尽管面临着许多障碍。大概要数美国最不容易感到变革的必要了。

然而17年后,我们终于听到:
We need change.(我们需要改变)
这话出自即将上台的美国总统奥巴马之口,声音很大。
2008年,祸起萧墙,没有任何事比金融海啸还大。

戈尔巴乔夫说,全世界都需要“改革”,没错。问题不在要不要改,而在怎么改,朝什么方向改。而且,关键的关键,是美国改不改。
皇上不急太监急,都是瞎急。
上面不改下面改,全是白改。
有一件事,更是难题:
如果全世界都争当美国,美国自己还怎么当。

我们不可能回到过去。
不仅回不到孔夫子和孙中山的时代,同样也回不到斯大林和毛泽东的时代。
路在哪里?我很茫然。
一个时代已经结束,另一个时代还没开始。

2009年1月11日写于北京蓝旗营寓所







——待兔轩读书记
李零

目 录


自序

历史篇

3 读《费尔巴哈》章——说唯物史观的原始表述
39 中国史学现状的反省
65 两种怀疑——从孔子之死想到的
78 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读钱穆《先秦诸子系年》

考古篇

115 说考古“围城”
124 一个考古读者的希望——“新世纪中国考古学传播”学术研讨会上的发言
133 考古:与谁共享——读《赫章可乐二〇〇〇年发掘报告》

汉学篇

149 学术“科索沃”——一场围绕巫鸿新作的讨论
175 答田曉菲
185 秦汉罗马:一场时空遥隔的对话——写给法国远东学院北京中心

战争篇

199 中国历史上的恐怖主义:刺杀和劫持
221 读《剑桥战争史》——杀人艺术的“主导传统”和“成功秘密”
253 读《西洋世界军事史》(上)
266 读《西洋世界军事史》(中)
277 读《西洋世界军事史》(下)


革命篇

289 读《动物农场》(一)
307 读《动物农场》(二)
328 读《动物农场》(三)

内容简介   · · · · · · 

  《何枝可依》内容简介:韩非子讲过一 个故事:守株待兔。宋国有个庄稼汉,别提多傻。他家地里有棵树,给他带来好运。有只倒霉的兔子,眼神不好,一头撞死在树上,让他想入非非(他算了一下,兔 肉总比粮食值钱)。从此,他把手中那件叫“耒”的吃饭家伙扔了,天天蹲树下等兔子,就像《敖包相会》唱的那样,耐心等待,眼巴巴等兔子来,等它们前来送死 (《韩非子·五蠹》)。
  战国那阵儿,大家尽拿宋人打镲,逮谁犯傻,就说谁是宋人。他的事,据说在宋国都被人耻笑,可见是个超级死心眼儿。过去,我也纳闷儿,天下傻子多,怎么全在宋国?我猜,当时的聪明人之所以糟改宋人,只因宋国是古国,特讲老礼儿,打商代传下的老礼儿,太古板。
  兔子会撞在树上吗?我一直不信。
  然而,有一天,我终于信了。
  1981年10月7日-12月10日,我参加过一次考古发掘(作为研究生的毕业实习),地点在陕西宝鸡县西高泉村。那里... (展开全部)
  

作者简介   · · · · · · 

李零 1948年生,祖籍山西武乡。北京大学教授。主要从事考古、古文字和古文献的研究。
主要著作:《简帛古书与学术源流》《长沙子弹库战国楚帛书研究》《郭店楚简校读记》《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孙子"十三篇综合研究》《兵 以诈立——我读"孙子"》《丧家狗——我读"论语"》《中国方术正考》《中国方术续考》《入山与出塞》《铄古铸今》《李零自选 集》《放虎归山》《花间一壶酒》

"何枝可依"试读  · · · · · ·

在西方的马克思著作研究中,人们往往把“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或“哲学的马克思”与“科学的马克思”)对立起来,划地自守,各执一端,陷入类似当年青年黑格尔派为瓜分黑格尔体系而展开的“狄亚多希”之争。[1] 对这一对立,仅仅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是一个连续过程”来反驳是不够的,还应当指出其正确的阶段划分。在我们看来,马克思的著作早期偏重方法论,晚期偏重实证研..


《何枝可依》试读

历史篇:读 《费尔巴哈》章——说唯物史观的…

在西方的马克思著作研究中,人们往往把“青年马克思”与“老年马克思”(或“哲学的马克思”与“科学的马克思”)对立起来,划地自守,各执一端,陷入类似当年青年黑格尔派为瓜分黑格尔体系而展开的“狄亚多希”之争。[1] 对这一对立,仅仅用“马克思的思想发展是一个连续过程”来反驳是不够的,还应当指出其正确的阶段划分。在我们看来,马克思的著作早期偏重方法论,晚期偏重实证研..
  1. 读《费尔巴哈》章——说唯物史观的原始表述

中国史学现状的反省

目前,中国史学界有不少人都在谈论“史学危机”,但这个“危机”的实质到底是什么,大家好像说不清。就像鲁迅讲的“来了”,只是众口相传“来了,来了”,听起来挺吓人,可到底什么来了,却并不知道。 我从史学研究中常常发现一些问题,和专家们的想法不大一样。有次和朋友谈起,他们劝我把想法讲出来,以为即使是从“观众角度”讲一些老问题、常识问题,或许也有一定用处。我就遵照朋友...
  1. 中国史学现状的反省

两种怀疑——从孔子之死想起的

《论语》很有文学性,可惜是个破碎的故事。 读《论语》,我们都知道,孔子的学生,颜渊、子路最重要。颜渊是孔子他姥姥家的孩子,孔子最疼,常夸。子路好勇过人,性子急,脾气暴,常挨老师骂。两人形 成对照。他们俩,你更喜欢谁?我更喜欢子路。孔子说“当仁不让于师”(《论语·卫灵公》),那是谁?那就是子路。子路的可贵之处在于,老师待价而沽,从政 心切,难免受政治诱惑(如公山弗...
  1. 两种怀疑——从孔子之死想起的

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读钱穆《先秦诸子系…

我的讲话,只是篇读书笔记,读钱穆的《先秦诸子系年》。[1]我想从地理角度,重新思考一下先秦诸子的谱系,[2]讲讲我的心得体会。 钱穆《先秦诸子系年》 [1]钱穆《先秦诸子系年》(全二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 [2]参看:傅斯年《战国诸子之地方性》,收入氏著《战国子家讲义》,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7年,25—36页。 一 (一)“十个手指头还不一般齐呢” 历史是个..
  1. 先秦诸子的思想地图——读钱穆《先秦诸子系年》



 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 的附注等可知中國的一些學風破產

 古汉语研究。主要著作有:《孙子古本研究》、《李零自选集》等。

简要生平

1948年6月12日生于河北邢台市,从小在北京长大。中学毕业后,曾在山西
李零
和内蒙插队7年。1975年底回到北京。   1977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参加金文资料的整理和研究。   1979年入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考古系,师从张政烺先生作殷周铜器研究。   1982年毕业,获历史学硕士学位。   1982-1983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沣系西队从事考古发掘。   1983-1985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农业经济研究所从事先秦土地制度史的研究。   1985年至现在任教于北京大学中文系,现为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

研究方向

教学:简帛文献与学术源流,《孙子兵法》研究,中国方术研究,《左传》,中
李零
国古代文明史,海外汉学研究,中国古代兵法。
主要专著  1、孙子古本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   2、吴孙子发微,中华书局,1997;   3、中国方术考,东方出版社,2000;   4、中国方术续考,东方出版社,2000;   5、郭店楚简校读记,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6、花间一壶酒,同心出
李零版社,2005
李零的《丧家狗:我读》  7、《兵以诈立》,中华书局,2006;   8、《孙子》兵法十三篇综合研究,中华书局,2006   9、上博楚简三篇校读记,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0、郭店楚简校读记(增订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7   11、铄古铸今:考古发现和复古艺术,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7   12、丧家狗——我读《论语》,山西人民出版社,2007   13、放虎归山,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   14、去圣乃得真孔子——《论语》纵横读,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15、人往低处走——《老子》天下第一,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   16、何枝可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   17、待兔轩文存——读史卷,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


李零:我的中國觀

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蝦米只恨小魚,不恨大魚。不但不恨,還把大魚當救星。
我不是政府官員,不是成功人士,不是公共知識分子,不是表演藝術家。我只是個文化學者,百無一用的書生。我愛寫字,但不愛講話。講話,非我所長,但要講,就一定要講真話。專業,我憑專業知識講話;社會,我憑生活常識講話。今天的話,只是我個人的一點兒感想。孔子說,“書不盡言,言不盡意”(《繫辭上》)。請大家原諒,我說話,總是言不盡意。
我的中國觀
近代,世界上的文明古國大多災難深重。中國,近百年也是血流成河,淚流如河。研究中國,是我一生的事業。我對中國有刻骨銘心的愛。
中國歷史,一頭一尾最重要
我的專業不是研究美國,而是研究中國。美國研究中國,分三段,Early China(商周到漢),Medieval China(魏晉到宋明),China Study(明晚期到現在)。前兩種是舊學,看家本事是philology(他們的考據學),這是歐洲漢學的延續;後一種是二次大戰後,為美國地緣政治服務,帶有情報性質的新學和顯學。我在華盛頓碰見一位語言學家,他說戰後,從前研究印第安方言的學者,全部轉向漢語、日語、朝鮮語,就是政府導向。後來,他給《星球大戰》配宇宙語。我是研究第一段,不是後兩段。
中國歷史好比一條龍,一頭一尾最重要。一頭是走向帝國,一尾是走向共和。我是顧頭顧不了尾,側重早段。在我看來,週、秦、漢,太重要。西周大一統、秦代大一統,是中國歷史的底色。制度整合、學術整合、宗教整合,走向帝國的三件事,全部做下來,要到東漢結束,就連造反的模式,也固定下來。從此,大局已定。後面的歷史,格局沒有變。民國以前,沒有變。
研究早期中國,要靠考古、古文字、古文獻。
我是學考古和古文字的,但在北大教書,卻教古文獻,很多東西都是帶著問題學,不知不覺,闖進了別人的菜園子,如歷史地理、軍事史、科技史、藝術史和思想史。
中國太大,歷史太長,我的生命太渺小。我想用最簡單的語言講最簡單的事實,說說我自己的感想。
讀萬卷書
西漢國家圖書館,藏書約有1.3萬卷,見於《漢書‧藝文志》。這是現存最早的圖書目錄。我給學生講課,寫過一本《蘭台萬卷》,就是考證這批書。
我不但讀傳世古書,也讀出土發現的簡帛古書。現在讀古書,兩者必須結合。我寫過一本《簡帛古書與學術源流》,就是綜述這方面的心得。
我讀古書,非常重視讀經典。我答應三聯,要寫一套小書,叫《我們的經典》。它包括四本小書:《去聖乃得真孔子》、《人往低處走》、《唯一的規則》、《死生有命,富貴在天》。第一本寫《論語》,第二本寫《老子》、第三本寫《孫子》,第四本寫《易經》。這四大經典,講中國思想,最有代表性,海外譯本最多。
讀《論語》,我寫過《喪家狗》。我是從人入手,把它當孔子的傳記讀,把它當孔子的思想歷程讀。破宋學道統,破立教狂言,去聖還俗,當然是前提。
讀《老子》,我的正標題是“人往低處走”,副標題是“《老子》天下第一”。《老子》用婦女、小孩、玄牝、溪谷和水解釋大道,都是強調低調。我是學古文字的,牝字的本義是“牛×”。低調,才是最牛的思想。
讀《孫子》,前身是《兵以詐立》、《〈孫子〉十三篇綜合研究》。古人說,“人道先兵”(《鶡冠子‧近迭》)。中國,人琢磨人,學問最大是兵法。戰爭,兵無常勢,水無常形。兵法,挑戰道德,挑戰規則。人怎麼在瞬息萬變的環境中快速反應,不讀兵法不明白。
讀《易經》,也是為了研究古人如何看世界,特別是天地萬物。古人說,“卜以決疑,不疑何卜”(《左傳》桓公十一年)。人腦都是由知和不知、疑和不疑構成,不全是科學。占卜是古人頭腦的的一部分,現代人,打仗、玩股票、賭足球,腦瓜也還裝著這個部分。研究《易經》,不光靠啃文本,還要了解中國的占卜史。以前,我寫過兩本書,《中國方術正考》和《中國方術續考》,就是討論這類東西。
這四本書,還差最後一本,2012年可以問世。
行萬里路
研究中國,腳踏​​實地,有地理感,非常重要。中國的千山萬水,我跑不過來,重點放在北方五省:陝西、山西、河南、河北、山東。跑遺址,跑博物館,跑考古工地,看出土文物。
比如,中國的名山大川,有五嶽、五鎮、四海、四瀆,我幾乎跑遍,剩下個北岳(大茂山),2012年一定要去。太行八陘,它的出入孔道,我曾穿梭往來。中國古代最能跑路的兩個皇帝,秦始皇和漢武帝,他們的祭祀遺址,除密佈於八百里秦川,還有山東的八主祠,我也跑過。2007年,我還沿著孔子走過的路走過一遍。
不跑路,你怎麼知道,什麼叫中國。
我要寫本《我們的中國》。
兩次大一統
西方人有個根深蒂固的偏見。他們說,國家的size很重要,小才民主,大必專制。國家只能是自治城市、自治州的聯合體。我們中國,有個他們看不慣、想不通的地方,就是它很大,不是一時半會兒大,而是兩三千年,一直都很大。其實,校正世界歷史,這正是最重要的參照系。
研究中國,過去有個死結,就是老拿孔子和秦始皇作對。要么你站在孔子一邊,要么你站在秦始皇一邊。特別是在西方中心的話語下,有一種無知妄談,孔子代表民主,秦始皇代表專制。這是政治,不是歷史。歷史哪有這種一黑一白﹖ 這全是今人拿古人說事。
為了解開這個疙瘩,我在秦俑館(現在叫秦始皇帝陵博物院)做過一個演講,叫“兩次大一統”。一次是西周大一統,一次是秦代大一統。我說,孔子的夢是周公之夢。他要恢復西周大一統,這個夢沒做成,有人接著做。真正再造大一統,不是別人,是秦始皇。這兩次大一統,都是從陝西征服東方。大家說,周公是山東人,秦始皇是陝西人,秦滅六國,齊地最後,這是陝西人打山東人。但司馬遷說,周公的老家在岐山,嬴姓的祖庭在曲阜。周公才是陝西人,秦始皇才是山東人。最近,清華簡也證實了司馬遷的說法。其實,商周之際有大遷徙。商末,秦人的祖先離開山東,先去山西,後去陝、甘。周初,周公封曲阜,是佔了嬴姓的老巢。他們正好調了個個兒。你要知道,八百年後,秦始皇回山東,這是一次偉大的歷史回歸。從此,中國才走向帝國。
中國的帝制,中國的疆域,都是這兩次大一統的遺產。
秦始皇是中國的亞歷山大。它的帝國,和亞歷山大的帝國一樣,也是曇花一現。但後​​面的事,還有人接著做,漢武、王莽、漢光武,一直到東漢末。
什麼叫反封建?什麼叫反專制?
口號是口號,歷史是歷史。
近代,中國學西方,學會兩詞,一個叫封建(f​​eudalism),一個叫專制(有人說翻譯despotism,有人說翻譯absolutism)。封建的特點是四分五裂,專制的特點是中央集權,兩個詞,本來相反。中國鬧革命,是以反封建、反專制為旗號,這個旗號是從日文轉譯,從西方借過來的。過去,大家一直把封建和專制當一回事,甚至乾脆捏一塊,叫封建專制,這是誤讀。
中國和西方,歷史的路子不一樣,最大差別是在政教關係。中世紀歐洲,簡直是五胡十六國,小國林立,書不同文,車不同軌,封建貴族,比部落長老強不了多少,歐洲只有宗教大一統,沒有國家大一統。我們中國,正好相反,特點是國家大一統,宗教多元化,宗教歸國家管。他們的革命是分兩步走,先借專制反封建,奉我們為榜樣,再藉民主反專制,連榜樣一塊反。所謂專制,不是despotism(專制主義),而是absolutism(絕對主義)。絕對主義是他們的“初級階段”。中國革命,旗號相同,但背景不一樣。第一步和第二步,不是前後腳挨著,而是有兩千多年的大空檔。西方革命,反教權,政教分離;反封建,統一國家;取消貴族特權,創建平民社會。這些對咱們中國,根本不是問題,早就辦妥。只有第二步,兩者才搭上了同一班車。
這是殊途而同歸。
中國是亞洲的第一個民主共和國。肇造共和,有立憲派參與,沒錯,但孫中山領導的國民革命有大功,還是不容抹殺。中國革命是激進的革命,皇帝打倒就打倒了,沒留尾巴。凡賣立憲後悔藥的,後悔去吧。從此,中國史才融入世界史。一頭一尾的尾在這裡。這是歷史的結合點。
中國的現代化,不是原生,而是後發,不是主動,而是被動。這個過程,血流成河,淚流成河。但中國畢竟邁出了一大步,最重要的一步。我們沒必要把一切頭疼腦熱都歸罪於傳統,說秦始皇的專制尾巴割不斷,也不必一闊臉就變,說是託了孔子仁義道德的福。一會兒賴,一會兒拜,一會兒罵,一會兒賣。說好說壞,都是厚誣傳統。
走向帝國,也曾經是革命
中國革命,“反專制”一直是旗號。國民黨、共產黨都打這個旗號。
專制和民主,兩種政體,西方都有。它們怎麼變成一黑一白,太值得研究。專制,本來是古典時代希臘對波斯的誣衊,小國對大國的誣衊。近代,這個概念被泛化,又被帝國主義拿來誣衊東方古國(東方專制主義),誣衊亞非拉,誣衊伊斯蘭國家,誣衊共產主義。他們把專制主義與絕對主義、共產主義與極權主義(法西斯主義)一鍋亂炖,混合了不同歷史時期的不同概念。有人說,民主是西方的基因,專制是東方的基因,更是扯得沒邊。如果西方光有雅典,沒有斯巴達,沒有馬其頓,沒有羅馬,沒有中世紀,還有歐洲嗎﹖ 如果西方從來就民主,它還鬧什麼革命﹖
芝加哥大學有個東方研究所,我去過好幾次。他們對波斯考古、波斯銘刻研究最深。現在事情很清楚,希臘跟波斯根本沒法比。希臘化在亞歷山大以前早就開始,是萬邦來朝,波斯接納的少數民族文化(小亞細亞半島的文化)。馬其頓並不民主,亞歷山大也很殘暴。他是酒鬼,經常藉酒撒瘋,亂殺身邊的人。有人抵抗,他就屠城。波斯波利斯就是讓他一把火燒掉。波斯敗於希臘,是因為疆域太大,疲於應付,這邊平了,那邊又亂。有個美國專家說了,問題和美國差不多。
美國樣板戲,《五百壯士》、《亞歷山大》,大家別上當。特別是《亞歷山大》,活脫脫就是美國打伊拉克。
亞歷山大的大,羅馬帝國的大,是西方的舊夢,新夢是資本帝國的全球化。
中國,帝制最發達,兩千多年,碩果僅存,當然可以戴上一頂“專制”的帽子,但這個標本,在古代絕對代表先進。18世紀,歐洲的絕對主義,即所謂開明專制,就是效仿這種專制,咱們一點兒也不必臉紅。
中國,近代鬧革命,很多人說,中國骨子裡就不民主,一無是處。錢穆想不通。他是個文化保守主義者。他說,中國歷史,豈能用“專制”二字一棍子打死。此公保守歸保守,但話並不全錯。因為革命有革命的道理,歷史有歷史的道理,古代有古代的道理,現在有現在的道理。我們不能執古律今,但執今律古也不對。更何況,當時的中國正飽嚐凌辱,這個概念還包含了太多的西方偏見,基本上是個罵人打人殺人的藉口。
其實,專制主義作為學術概念是一回事,作為政治概念是又一回事。歷史怪圈,很多人都轉不明白。他們不知道,當年的走向帝國和近代的走向共和,同樣是歷史上的革命。革命就是翻天覆地的大變化。近現代的革命,從長程的歷史看,其實是二次革命,一個革命革了另一個革命的命,以前的地變成了天,以前的天變成了地。
我們和西方走上的是同一條路。
革命是民主他爹
民主、自由、法制、人權,全是進口好詞,沒錯。咱們引入這些好詞幹什麼﹖ 全是為了宣傳革命。它們是和革命二字,一起從國外進口。
革命的追求是民主自由,沒有革命,就沒有民主自由。這事本來很清楚,誰都清楚。現在不同,大家革了一百年的命,革命革傷了,革命革怕了,有人說,革命就是不民主,不自由,不合法,反人權,等於專制,這不是滿擰﹖
革命是個社會矛盾的釋放過程,釋放出來的毒素,當然有專制。它引發的亂局,也是新專制主義的溫床。以毒攻毒,此事太正常。你不能說,暴烈的革命都不算革命,只有不流血的革命才叫革命。其實,英國革命照樣流血(前面流了太多的血)。美國革命更別說,那純粹是個例外,最沒代表性。譚嗣同都知道的道理,現在怎麼全忘了?
造反,有林沖、宋江、盧俊義這號的,也有時遷、李逵這號的。即便資產階級革命,也不是“君子革命”,民粹也好,暴力也好,這是革命的真相。你說民主、自由、法制、人權得溫良恭儉讓,但你不能說,革命也得溫良恭儉讓,“小人”絕對不許參加。革命,沒他們什麼事,民主、自由、法制、人權,也沒他們什麼事,有他們就壞事。
現在,我們吃夠了“小人革命”的苦,但你不能全賴“小人”,忘了“小人”是在圍困下“革命”。你就是殺雞取蛋,也得先有個雞。
我們別忘了,民主、自由、法制、人權,這八個字全是歐洲革命的遺產。革命是民主他爹。你要講民主,就別罵革命。罵革命,那是數典忘祖。
革命是西方民主他爹,也是中國民主他爹。你罵這個爹,就別談什麼走向共和。中華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是以民權和共和為號。特別是後一場革命,社會動員空前廣泛,不僅群眾基礎比從前大,就是“君子”,也比原來廣。1957年的右派,原來都是左派。中國革命,千不該,萬不對,畢竟給中國立規矩。從此,中國才一洗恥辱,自立於世界之林。中國反專制,前赴後繼,死了多少人,你就送它兩字:專制,有良心嗎﹖
中國古代史,幾千年,就兩字:專制,一筆抹殺。近百年的革命,還是兩字:專制,一筆抹殺。你拿這兩字就把中國滅了,行嗎﹖ 歷史不能這麼講。
“專制”被濫用
專制被濫用,主要是被政治濫用。比如美國說的反專制,其概念並不是歐洲歷史上的專制主義,也不是18世紀的絕對主義。革命不是請客吃飯,群眾有如洪水猛獸,19~20世紀的歐洲,被革命嚇壞,國王留下一堆,教會的勢力也沒倒。今歐洲44國,還有12國是君主國。美國的盟友,沙特、日本等國,也有不少是君主國。英聯邦國家,加拿大、澳大利亞和新西蘭,仍尊英王。這些都是保守主義的歷史遺產。美國反專制,不是反王權專制,不是反教會專制。它,殖民地出身,只要擺脫宗主國,就全都甩掉了。美國說的專制,根本不是這類東西。
美國說的專制,甚至也不是法西斯主義。法西斯主義是凡爾賽和約和1929年經濟大蕭條逼出來的,源頭是英美的製裁和圍剿。法西斯主義,反猶也反共(共產主義的領袖,很多都是猶太人)。反猶,美國最在乎,反共巴不得。二次大戰後,法西斯主義的殘餘影響主要在歐洲,根本傷不著美國。要反,它也得去歐洲反。
非西方國家的專制,它也未必反。反不反,全看聽話不聽話。
它要反的是共產主義和伊斯蘭世界的反美活動,靶心在這裡。
民主是現在的道德製高點。美國就是民主的化身。反美就是反民主,反民主就是獨裁專制。這是典型的美國邏輯。
中國精神
小說比經史更能反映中國精神。魯迅的學術著作就是研究小說。它的《故事新編》,其實是思想史。
中國人的不守規矩是出了名的。《三國演義》裡的英雄都是亂世梟雄,《水滸傳》傳裡的英雄都是綠林好漢,《西遊記》裡的孫悟空是中國的自由神,《紅樓夢》的主人公,以當時的標準講,那是敗家子。他們都是不守規矩的人。我有個美國朋友,在美國講小說。美國學生說,他們不喜歡賈寶玉,因為他是個不負責任的人。
不守規矩,可以從負面理解,也可以從正面理解。這是中國精神的兩面。
1999年,我許過一個願。我要寫三本小書:
《絕地天通》,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鬼神。
《禮壞樂崩》,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制度。
《兵不厭詐》,寫中國人為什麼敢挑戰規則。
現在我想,可能沒時間了。也許我會用一本小書了卻心願。題目是《絕筆春秋》。假如我還活著。
中國歷史的另一半
我這一輩子,他生未卜此生休。假如我能多活幾年,我真想研究少數民族史和婦女史。
中國疆土,少數民族佔一半;人,婦女佔一半。
中國歷史,必須包括這一半。

摘自《參閱文稿》No. 2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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