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序
當代英雄
每一本書的序文,既是最先也是最後的產物,它或作為創作意圖之說明,或作為答覆評論之辯護[譯注1]。然而,不論是道德意圖或報刊攻訐往往都不是讀者關心的重點,因此他們通常不讀序文。這在我們國家,很遺憾尤其如此。我們的閱聽大眾還太年輕、太天真,如果在寓言的結尾沒找到道德訓誡,他們就無法理解文章要說什麼。他們看不透玩笑,感受不到嘲諷,只能說他們被教育得太差。他們還不知道,在一個正經的社會或一本正經的書裡,不可能會出現公然辱罵的情節。在當代文化發展下有一種更犀利的武器應運而生,它幾不可見,但仍致命,它藏身在諂媚的外衣之下,卻帶來難以抵擋的精準打擊。我們的閱聽大眾活像鄉巴佬,偷聽到分屬敵對政府的兩位外交官談話後,還真會相信他們倆會為了彼此最親密的友誼而回去欺瞞自家政府。
這本書不久前才親身經歷過這種不幸,一些讀者甚至報刊只看到書名便望文生義輕信了[譯注2]。另一些讀者則覺得,怎麼把像當代英雄這麼不道德的人物當作他們的榜樣,因此感到非常受辱,而且還挺認真看待;更有其他讀者非常敏銳地指出,作者是在描繪自己和周遭熟人的形象……老套又可憐的笑話!但是,顯然羅斯[譯注3]就是這樣被創造出來的,這個國家裡一切都推陳出新,除了類似的荒唐事一再重複。在我們所有的神奇童話裡,就算最迷人的童話故事,也未必躲得開意圖人身攻擊的指責!
慈善的閣下,當代英雄正是一幅肖像,但不是某一個人的,而是一幅集合我們整整一代人充分發展出的惡習所組成的肖像。你們又要跟我說,人不可能這麼壞,那麼我要告訴你們,如果你們相信所有悲劇或浪漫劇中的惡人可能存在的話,為何你們不信佩喬林[譯注4]真有其人呢?如果你們會欣賞更可怕更醜陋的虛構人物,那為何此人的性格,甚至跟虛構人物沒兩樣,就得不到你們的同情憐憫呢?莫非他比你們心裡所想的還更真實?……
你們會說,這個故事裡道德不彰?對不起,人們的甜食已經餵得夠多了,他們也因此吃壞了肚子:需要一點苦藥和苛刻的真理了。而你們倒別以為,之後本書的作者哪天會妄想成為人類惡習的矯正者。老天啊,救救他別這麼無知吧!他只是要描繪出他所理解的,以及他和你們不幸太常遇見的當代人,藉此娛樂而已。毛病一旦指出來就夠了,要怎麼治療--只有上帝才知道!
譯注
1.這篇作者序寫於一八四一年春,補刊在這年出版的本書第二版中,藉以回覆輿論及沙皇尼古拉一世對初版的惡評。
2.當代英雄的俄文原意有:當代的主角、典型人物或英雄。
3.羅斯是俄羅斯的古稱,在文學語言中有崇敬的感覺,在此增加了嘲諷的強度。
4.佩喬林是這部小說的主角,姓名語源出自俄國北方一條河的名稱--佩喬拉河(Pechora)。
【譯界人生】丘光:甜食過盛的年代需要苦藥——萊蒙托夫《當代英雄》
(攝影/但以理)
當代英雄:萊蒙托夫經典小說新譯
台灣人對俄羅斯的想像,大概只有蔣方良加明星咖啡館的甜點,但櫻桃園文化總編輯丘光告訴我們這二者之外的事物,「在俄羅斯念書時,跟著老師到森林裡的小木屋避暑,在森林裡散步,撿了松果和摘了各式磨菇,回到家後,把松果丟進『茶炊』裡當燃料煮水,空氣中漫著松木香味……」這樣簡單的敘述,身處亞熱帶的我們,可能沒辦法意會,空氣的松木香意味著春天,而春天在一年有一半以上是冰天雪地的俄羅斯,是多麼的難得。這種地理與文化的距離感,是台灣讀者閱讀俄國小說的障礙之一。
由於自然環境的惡劣,反應到俄國文學上,有三大特色,一種是強調角色的心靈世界,丘光形容讀俄國小說可以讀到「人的靈魂」;其次是小說通常充滿人與自然對抗的精神;另外一個特色便是無所不在的嘲諷,「可能是環境太惡劣、無聊,於是以開玩笑、嘻笑怒罵的方式來對抗。」
大學念的是政大俄文,畢業後還到莫斯科念俄國文學的丘光剛好趕上俄國小說在台灣的輝煌年代,「我高中就讀俄國小說了,70年代流行存在主義,杜斯妥也夫斯基是重要的作者之一,藝文圈很流行俄國小說。再加上,社會氣氛壓抑,俄國小說的特色就是在壓抑的氣氛下尋求寧靜。」丘光引用萊蒙托夫的說法:「一個揚帆出海的青年放棄安逸的生活,去尋找暴風雨,彷彿唯有走在暴風雨之中,才能得到寧靜。」外在環境如此惡劣,但個人的意志是自由的,所以人的意志要不停的去克服外在的惡劣環境,藉由掌握困境才是完全延展個人的自由意志,個人的自由意志完全伸展了,也才有真正的寧靜。
然而,困境沒了,人們也不需要追求「寧靜」了,80年代後,社會開放,閱讀選擇變多,此後俄文小說猶如遙遠記憶裡的化石,沒有讀者,也就沒有新的譯本,流通最廣的仍是1930年代的譯本,「那個時代動亂,翻譯得很匆忙,有些錯誤。」加上年代久遠,譯筆文字與現今閱讀習慣不同。如此惡性循環,讀者跟俄國文學的距離就更遙遠了。
台灣還有一些譯作是從英譯本或日譯本翻成中文,「語言經過二層的轉手翻譯,失漏的就更多了。」比如俄羅斯特殊的煮茶具器「茶炊」(самоваp)在某些英、日語的譯本裡只有音譯,若再從這些中介語言翻成中文,就只能照著音翻成「坎模瓦」而不是「茶炊」。另外,小說中的主角的名字通常又臭又長,看不出差異,丘光也略作調整,「有些地方可以把名字濃縮簡化,或是以頭銜公爵夫人、上尉來代稱,會比較好讀。」
還有更多是關於情境、語氣的,「果戈里的小說人物講話常會在字詞後加S,那是俄國人以下對上,表示卑微的特殊語氣,若翻譯沒辦法將這種S的味道翻出來,果戈里的小說世界也就只是個COMIC(鬧劇)而不是COSMIC(宇宙)。」再者,俄國小說的嘲諷特色,夾槍帶棍的酸人酸語就夾在字句之間,「俄語有些語助詞,一樣的句字可能會有完全相反的意思,但中文不見得可以找到相對應的詞。」
一路被俄文小說餵養大的丘光企圖補足80年代後,俄國文學譯介的空窗期,他看到《夜巡者》的成功,選在2010年契訶夫150歲誕辰,趁勢推出新譯的《帶小狗的女士:契訶夫小說選》,讀者反應不錯,今年六月將再出版被契訶夫尊為小說教科書的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他重新摸索新一代讀者對俄國文學的接納度,「通常娛樂性的類型小說,比如《夜巡者》,或是知名度高的,像契訶夫都賣得不錯。」
(攝影/但以理)
在台灣做俄國小說翻譯應該是很孤獨的吧?「能和原作者有精神的交會,我並不覺得孤單。」俄文已是一項冷門的門檻,丘光挑譯的作品又是另一項門檻,像是「契訶夫選譯的並不是他早期直接、易讀的,《帶小狗的女士》裡都是一些需要年過30、感情有點經歷的人才讀得懂的。」他引用萊蒙托夫的說法,「這個時代甜食大家已經吃得太多了,需要一點苦藥和苛刻的真理了。」唯有在痛苦中才能尋得幸福,在這樣的時代重新出版《當代英雄》,「我只是想告訴現在的年輕人不要太安逸,他們需要有一點暴風雨。」
30年前,俄國小說是苦悶台灣青年的明燈;30年後,俄國小說在甜點過盛的年代,成了一帖醒腦的苦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