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讀 當今,人們稱王世襄先生是「大玩兒家」,而「玩兒」難免使人把它與輕鬆愉快聯繫起來。實際上,在治學、研究中,王先生憑的是一股一絲不苟的「狠勁兒」和「傻勁兒」。此兩詞是楊乃濟先生對王先生的評語。
「玩兒」難免使人把它與隨心所欲聯繫在一起,事實上,生活中的王先生講究原則,對自我的要求嚴謹至極。
我認為,王先生最大的貢獻是他在一生中致力於展示、宣傳中國文化最核心、最精華和最本質的精神:格調、品位、和諧。這對當今剛剛從物質上富裕起來的社會無疑有着十分重要的引導意義。在我眼中,王先生是一位真正的學者、真正的收藏家和中國文化的實踐者。
從看到的各種宣傳介紹以及人們的言談中可以發現,大家對王先生的真正學術成就和貢獻未必十分清楚,也很難想像他所付出的艱辛,三十年前尚未結識他時,我對他的認識與當前人們對他的認識大致相似。當時業界對他的印象有點像現今社會對他的普遍印象:會玩兒、有天份、眼力好、神,可又都說不太清楚他在學術上到底高在哪裏。所以當年我在第一次去見王先生時,還抱着「會一會」的心態。
與王先生一交談,令人折服。業界評判一個人的真實水平是術語的應用,交談中,我發現他對這些行話、術語不僅很熟,尤其用詞之間的搭配準確,儼如碩果僅存的老木匠,遠高於工匠的是他能講出許多術語在歷史上是何時和如何出現的,以及與其他相鄰領域之間術語的對應關係,哪些是原創的,哪些是借用的,哪些又是在歷史某一時期被誤傳,寫成錯字,最終以訛傳訛,錯成事實。這等功夫絕對是「玩兒」不出來的!這不僅要具有工匠一樣豐富的實踐經驗,還要有對古建、園林、大木作、小器作的工藝和技法的深刻理解以及豐富的歷史和人文知識,更需極深厚的古文獻和文字學功底。
後來,這些本由匠人們世代口傳身授,沿襲至今的支離破碎瀕臨失傳的術語,終被王先生以科學嚴謹的方法劃時代地整理並創立了名詞術語體系,計千餘條。(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這套體系又譯成了英文。)中國古代家具終於有了統一的語言和標準,能永遠地流存下去了。面對這套體系中滿篇如勒水、梟混、地栿等怪僻的詞,不熟悉的字,一般人可能不以為然,而這項成就和貢獻是歷史性的更是世界性的!如果沒有這項工作,在當今現代化的快速進程中,古代賢匠累積千年的術語精華,很可能會在這一代消失。其貢獻,多高的評價都不為過!
王先生早年從事中國古代繪畫研究,同時涉獵漆器、雕塑、竹刻諸藝,其見識、修養、品位及感悟力是常人難以企及的。最珍貴的是他把這些學問綜合起來研究,總結出了從很高層次對藝術品評價、鑒賞的方法。
王先生的收藏涉及古琴、漆器、家具、造像等諸多門類,多著錄於《自珍集》等著作,出版至今未發生真偽之議,可見其鑒賞水平。「望氣」是文物鑒定的最高階段,常人難以企及。
交往日久,看到了王先生的艱辛付出。黃苗子先生曾在一篇文章中講:「一九五八年,暢安(王世襄號)慷慨地讓我搬進芳嘉園他家院子的東屋『結孟氏之芳鄰』,確是平生一快。論歷代書畫著述和參考書,他比我多,論書畫著作的鑽研,他比我深。論探索學問的廣度,他遠勝於我,論刻苦用功,他也在我之上。那時我一般早上五點就起床讀書寫字,但四點多,暢安書房的枱燈就已透出亮光來了。」學術的成果要靠出版來體現,對於出書他更有一股和自己過不去的精神:每本書內容必須新,觀點需明確、考據要翔實、出處要準確、注釋要詳盡、文字要簡練,招招式式都是唯美境界。讀者們說先生寫的書好看,那是時間和功夫堆積起來的。他曾多次說過,在生活中他不愛吃「炒冷飯」,出版著作也最怕重複,不應給讀者「炒冷飯」。
「研究古代藝術品,想有所成就,需實物考察、文獻調研和工藝技法三方面相結合,缺一不可。」他是這麼說的,也是這麼做的。細想起來,這需要文武全才,談何容易。文博領域有三類專項人士:第一類,嫺熟歷史文獻、懂理論的學者;第二類,長於器物鑒賞,金錢的力量造就了火眼金睛的文物從業人員;第三類,動手動心的實踐積累了豐富經驗的工匠。三類人士各有優勢和欠缺,往往還會相互看不起。王先生既是學術領域備受推崇的學者、學界領頭人,又是業界公認的權威,還能被工匠稱為「行家」。這才稱得上真正的學者。
王先生一生最注重的,是做實事。從生活中的一個細微的習慣動作可以見微知着。這麼多年來,海內外的朋友們請王先生吃飯,常去比較講究的酒店,生性簡樸的王先生其實並不喜歡。但他不愛駁人面子,也不多說什麼。時間長了我慢慢察覺了他的一個有意思的動作:每一道菜上來,他會完全下意識地先拿筷子把菜裏邊放的虛的東西,如刻的蘿蔔花、雕的仙鶴、搭的小橋、放的花瓣,挑出去——我看得出來,他並不是真的刻意想做這件事,生活中他本是一位十分能容忍的人,這個動作完全是出於對形式主義潛在厭惡的本能。
原因在於,王先生奉行的原則是幹實事,不務虛。恰似明式家具,不設非功能的裝飾部件。好的明式家具,拆不走一個部件,一拆它就塌了,就散了。換言之就是沒有純為裝飾而設置的部件,不刻意裝飾卻能做到最佳的裝飾效果,這才是真本事。依此理念,做飯的人應把心思放在如何做得好吃、有利於健康且衛生,而不是雕蘿蔔花給人看,蘿蔔花雕得再好,吃不衛生,不吃浪費,色、香、味的色應是天生自有,不假外力。多年來,我們的社會越來越愛講形式,重宣傳、包裝、依賴炒作,一些行業、一些活動,本來與文化無關,卻拿「文化」說事,冠上「文化」頭銜似乎就有文化了,對此,王先生曾笑稱「這叫缺什麼補什麼」。
王先生一生研究古代家具,他一直想設計打造一件融入自己思想的家具,一九九五年得到了兩塊花梨大板,他約我與他一同設計打造了一件大畫案。首先經多次核計、量材,務使兩塊木料能得到最大限度的合理利用,同時要讓大案有時代感和藝術性,結構考究,無釘無膠。當時,打造此案的場地在北郊,王先生曾多次前往,一同切磋。打造傳統家具,施工並不完全依賴圖紙,是一個再創造的完善過程,如腿足的側腳,各種弧度等都是「跟着感覺走」,邊造邊試邊確定。大案製成後,正值王先生將要從平房搬到六層的公寓,獨板案面長近三米,重近半噸,他一直擔心搬上公寓樓有問題。最後,在我和王先生的加油打氣加指揮下,幾位小伙子愣是順樓梯給搬上去了。
第二天,師母告訴我,他搬完大案回芳嘉園小院時天已黑了,一進院門,就跟孩子似的喊:「我回來了啦!大案子上去啦!」別提有多高興了。
大案一直在王先生的書房中陪着他著書立說,揮毫潑墨,《錦灰堆》、《自珍集》等廣大讀者喜愛的著作都是他在此案寫就的。王先生也告訴朋友們,這張大畫案是他最喜愛的一件器物,他特作了一篇案銘,請榮寶齋的傅稼生先生鐫刻於牙子的正面,其中「世好妍華,我耽拙樸」言簡意賅地表述了王先生的審美觀。
中國文化孕育出的藝術,追求的是格調和品位,反映到器物上就表現為和諧和文人氣質。此案當為一例,其通體無一處刻意裝飾,既有宋元的神,亦富時代感,其內涵令人回味無窮。
勤儉節約、善待自然貫穿了王先生的一生,我早年和他一起去香港參加會議,他都買回成包的圓珠筆芯。他寫文章時,將兩頁稿紙摞起,中間放拓藍紙,完成後上頁交出版社,下頁留底兒,省去複印。圓珠筆可用勁兒寫,拓得清楚,且一支筆換芯用最節省。若用毛筆,用墨汁寫完後一定要倒回剩餘的墨汁,儘管殘存的很少。
王先生的大案製成後,所剩下的刨花、鋸末亦未浪費。作為燃料,放入挖好的乾燥地窖點燃烘烤下一批家具木料。傳統的木材乾燥窯窯口蓋蓆,通過調整進氣口的大小適度進氣,刨花、鋸末會慢慢自燃,不冒煙。一個多月後,燒盡了,木料也烘乾了,所剩的灰亦有用,起出後撒在地裏,不僅是好肥,且滋養了土壤。如若人們都能以這種思維方式生活和工作,何嘗會為氣候變暖、環境污染而搓手着急呢?
去年十一月二十八日,王先生剛一過世,即有報社約稿,說要搶在第一時間發表,我拒絕了。我深知王先生很討厭的當今「十弊」(時弊)之一就是搶風頭,而且對於「應景兒」的急就章(「應景兒」和「急就章」是王先生真實用語)是嗤之以鼻。王先生逝世後第二天,見到某報有文章說,王先生是吃着豬頭肉、喝着二鍋頭與工匠一起研討家具。熟悉王世襄先生的朋友都知道,王先生滴酒不沾。與工匠交流時主要喝茶,若趕上飯口,吃的是好吃不貴有益健康的家常飯菜。所謂「君子之交淡如水」。身懷絕技的老匠師的道和德絕非杜撰者想像得出來的,他們都是極講老理兒的老北京人,做派莊重、謙和、含而不露。我寫這篇文章不僅想將王世襄先生一些真實的東西轉述給廣大的讀者,更重要的是傳遞他閃光的思想,如對社會有所用處,這便是最好的懷念。
此文為紀念王世襄先生逝世一周年而作,曾在二○一○年十二月發表於《北京青年報》,此次有刪節。
二○一○年十一月二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