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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閒老人 獨立性易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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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他凍折梅花影,接却江南白玉魂。】
最近自己也有新作《1949禮讚》問世的楊儒賓老師,為《天閒老人 獨立性易全集》寫了一篇序文,序文的開頭即指明:「我對獨立的印象始於他的書法與文化形象」。
楊儒賓老師並評述獨立禪師的書法「清瘦飄逸,遊絲纏綿,墨色多淡,間見飛白。不管遠觀近觀,皆如王謝子弟,飄然不群。」
附圖為獨立性易於1669年12月於狩野益信彩繪的十八種花卉圖上的題字,所題文字為「山桃花映玉欄杆,卯醉初醒罷合歡。多謝三郎深見惜,沉香亭畔夜來看。」今日的我們也可從其墨跡遙想其人。
而獨立禪師最後的辭世詞:「任他凍折梅花影,接却江南白玉魂。」也成為楊儒賓老師這篇序文題名「梅影玉魂」的概念來源。
閱讀楊儒賓老師序文〈梅影玉魂〉全文請見:
http://www.books.com.tw/web/sys_serialtext/?item=0010687706
臺灣大學出版中心的相片。






梅影玉魂
楊儒賓
 
我對獨立的印象始於他的書法與文化形象。
 
在十七世紀東渡扶桑的華裔文人與僧侶中,我偏愛獨立戴笠的書法作品。獨立東渡日本後,從隱元出家,隸屬黃檗宗。但世所稱黃檗三筆,無獨立之名。三筆中的即非如一的書作清媚多姿,頗富書家氣。隱元隆琦與木菴性瑫則墨濃筆健,雄邁粗豪。後世所謂黃檗書風,大抵指的是走隱元路線的書家,他們多愛寫一行書,字體也多濃眉叱目,如猛虎當道。禪宗有「萬里一條鐵」此一偈句,每遠觀黃檗僧侶的一行書,但見墨團滾滾,直中劃下,真是萬里一條鐵。
 
佛弟子總該是同體大悲的,字跡似乎也當逼肖其人。八大、弘一、良寬的字都枯燥中帶有絲絲的閑趣與生意,方外之士的字好像都該如此才算心筆相映,黃檗書法卻剛好相反。筆者個人的書史知識相當欠缺,不知黃檗書風受何人影響。明中葉後當令的吳門、華亭書風長得不像這樣,明季福建最富聲名的書家張瑞圖的書風劍戟森嚴,黃道周的書風古拙太玄,同樣見不著黃檗味。
 
談獨立,牽涉到黃檗書風,主要是對照用。獨立的字清瘦飄逸,遊絲纏綿,墨色多淡,間見飛白。不管遠觀近觀,皆如王謝子弟,飄然不群。杜甫詩:「書貴瘦硬方通神」,杜甫對美的偏向很強,不喜豐盈,而喜硬瘦。如用其語以月旦評黃檗諸家,我相信杜甫會選獨立,而不是隱元。在渡海一代俊彥中,獨立墨跡特顯清癯軼倫。據說獨立書藝受王寵影響,是耶?非耶?恐怕也是想當然耳。
 
獨立的頂相和他的書作可以相互輝映,我們現在常見到的獨立頂相是喜多元規畫的,短筇布衫,滿頭銀絲,天生一副天外苦行頭陀貌。他常用的印章有「天外一閒人」、「天閒老人」、「遺世獨立」諸印,印文氣魄極大,顯然不是應酬而刻的,而是有自況之意。能使用這幾塊印章的人還真不多,如果不是在前現代作海外遺民,如果沒有坎坷流離的生涯,更重要的,如果沒有出家後這個孤傲的法名,印文即會落空。他有他那個時代特有的奇男子的氣概。每看到他的字,他的印,他的人,不由自己地,總會飛閃出陳寅恪的名言:「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此獨立與彼獨立,連詞性都不同,實在沾不上邊,但我就是會將它們聚在一起,或者他們的「獨立」還真有相通之處。
然而,他最後的辭世詞云:「鑿々塵々傍海邨,不忘殘夢繞空軒。咄!任他凍折梅花影,接却江南白玉魂。」到底說什麼呢?被凍折的梅花影,銜接上的白玉魂,獨立在江南有什麼前塵往事?此詩署款:「壬子仲冬六日,臨命手筆,禿頂漢老獨立」,字跡意外地粗獷有力,可謂臨終不亂,「禿頂漢」一詞仍可見其倔強。此篇辭世作的書法精美,詞句也美,但指謂卻極撲朔迷離。我相信浮現在臨終前的獨立腦海的意象,應當不是聖徒的靈悟,也不是烈士的證詞,而是七十七年生涯總總難解的糾結。
 
在十七世紀東渡日本的華裔人士當中,獨立東渡的目的頗不清楚,朱舜水幾渡扶桑,其目的在乞師復明,終其一生,倔強如一。隱元東渡雖然不無可能有些政治的意圖,但主軸是宗教的使命感,這種意圖也是很清楚的。獨立為什麼東渡日本?反清復明?似乎不像。獨立對清廷的統治相當不滿,詩文中也不時露出麥秀黍離之思,但他畢竟不是朱舜水、張斐。為了宗教的傳布?顯然不是,他後來之所以皈依隱元,動機恐怕是很現實的,大概是在異地生存不易,所以需借宗門以庇蔭。獨立加入黃檗僧團後,一直受排擠,渾身不自在。閩、浙省籍之爭是說得出來的因素,獨立也一口認定受福建幫僧侶欺壓。但圍繞在隱元身旁的弟子是否認同獨立的佛弟子身分,恐怕也是重要的理由。
 
獨立的生平事蹟缺乏朱舜水那般的衝撞力道,但他的人卻又有股奇異的人格魅力,這種矛盾造成一種獨特的張力。三百多年的歲月流逝了,圍繞著獨立四周的謎團不見得拂得開,然而,這位骨子裡非儒非佛的僧侶畢竟在十七世紀的中日交流史上,留下不可抹滅的痕跡。他的醫術、書法、印刻在扶桑都有傳人,而且形成流派。獨立和黃檗僧團、東皐心越、朱舜水、陳元贇這波海外遺民,共同創造了一支新的江戶文化,他們聯合將東海的交流史推向了歷史的高峰,獨立是不該被遺忘的。

但獨立還是差一點快被遺忘了,在十七世紀這波卜居海外的畸民中,獨立這位重要書家的命運特顯坎坷,坎坷不僅在於他生前有家歸不得,更大的打擊在於他的精神所託的著作不得流傳。獨立身後,他的作品曾幾次集結,但幾次都在即將付梓之際,竟罹無妄之災。相對之下,黃檗三筆的每一筆都有個人文集、語錄流傳於世,而且僧徒食繁,瓜瓞綿綿。獨立這位望鄉的遺民卻只能孤坐海邊,遙想江南而神傷,緬憶往日空軒中的白玉魂。
 
後無復繼者,豈能成乎?興慶兄在獨立逝世三百多年後,毅然負起蒐羅遺文的使命,幾渡扶桑,幾乎走遍獨立生平經過的路途。興慶兄所蒐羅的文獻不知能否抵得上江戶時期幾次的集結?但可以確信的,這些詩文不少如同考古出土,所以即使江戶時期的蒐羅者也不見得全部看得到。纘先人之遺緒,發潛德之幽光,昔人視此為絕大的功德,當今則可視為功在士林之學術業績。在獨立逝世五個多甲子後,因興慶兄的努力,其人精神竟能復甦,我們終於有本初次集結的印刷本獨立文集可以閱讀,不能不說是非常幸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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