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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詩集《有詩》向明序,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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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明
2014年9月2日· 編輯紀錄·

「白話」變成「詩」。胡先生的好意便留下了只有破壞沒有建設的遺憾。使我們這些後來繼續從事寫詩的人,為詩的重建付出了重大代價,在保守者眼中,我們一直被視為不肖份子、我們寫的句子長短不一的解放詩更是視為洪水猛獸,擾亂了詩千百年來的既有秩序。
然而在這艱苦的道路上,寫新詩的人並不全然孤獨,常常會遏到拔刀相助的貴人,他們為新詩人的努力作辯護,力陳詩的推陳出新是歴史的軌跡,是順應時代的需要。詩如果成為定型,沒有創意,便注定會被革新掉,這是舊詩會被大解放的重要原因。他們同時更知道,幾擊重錘就可打倒一面高牆,但要另砌一堵新牆、就得一磚一石的實實在在慢慢堆砌。我們應容忍新詩重建的慢速度,鼓勵新詩人用各種方法找到新秩序。在這些對新詩同情的人中,名散文家王鼎鈞先生是最早挺身而出為新詩說話的人。在五O年代新詩被圍剿得無地自容的時候,他以方以直筆名寫的幾篇短文、使我們在為新詩奮戰的人得到不少奧援,從而沒被打擊得懷憂喪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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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鼎鈞先生不但一苴是新詩人的良師益友,更常常強調文學的血统是詩,文學的遺傳基因是詩。人間不能沒有詩、沒有詩,如何證明我們彼此是同類?他說過一句最讓詩人們深省的話、他說﹕「自古以來,詩人要搖頭晃腦才寫得出好詩來,倘若不住的點頭磕頭,那詩是不能看的呵!」可見鼎鈞先生對詩人的期望多麽的深重,我對他這句話是隨時在用來警惕自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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鼎鈞先生非常自謙,他對詩和詩人這麽有見地、卻常說「我是讀詩的人,不是寫詩的人,也不是評詩的人。」事實上,國學根基深厚,人生歴練豐富的他,最先動筆寫的就是詩。他的老師是他的本家爺爺,他住的那個村莊叫插柳口,曾經寫過(插柳学詩)一文記述經過。1985年他在美與大陸家鄉通信,和當年的老同學唱和,又曾燃起他寫舊體詩的興趣,寫過好多寓意深長的舊詩。
鼎鈞先生確實沒有正式寫過一篇評詩的文章,但是他在評散文或小說劇本時,都以詩的指標來要求。他在評女詩人羅英的極短篇時(見爾雅《兩岸書聲》113頁),就曾認為羅英以極短篇為皮囊装入了詩魂,他讀的雖是小說,實際得到的是一首好詩。他在評鍾曉陽的小說時(見《兩岸書聲》191頁),發現小說中的描寫「甚有詩筆詞意」,由而他認為現代文人如果也有古時文人常說的生平「三恨」的話、其中一恨便是「恨小說的細密精緻不能如詩詞」,可見他對詩詞的器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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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新詩是鼎鈞先生近幾年的事。當四年前我第一次讀到他寫給瘂弦的<轉韻>一詩的時候,我對比他祇早一年也轉行新詩的隱況說,又一個正式由支持化為行動的文學人來加入我們這雜牌的詩隊伍了。 余光中在早年寫文章遺憾寫詩的人老是撈過界到別的文類去探險,很少有別的文類的人到新詩的陣地來比劃一番,二十多年後余光中的遺憾彷彿成了預言,我們寫詩的人真是吾道不孤了。
有人說現在的文類界限模糊是股潮流。有些人的詩寫得根本就是散文、有些散文或小說又分行得像披上詩的外衣。但是散文大家鼎鈞先生寫的新詩絕對一點也不含混,甚至連他那被認為是台灣最有分量的散文語言也沒滲入到他的新詩中,他寫的是純正的詩。當然現在要把什麽是真正的詩的標準定出來也很難,詩己多元化到不止戰國七雄,甚至還超過五胡十六國。不過不論什麽詩,新詩、舊詩、天底下所有可能出現的詩,都由兩個基本原件組成,一是由感性而衍生的詩意、一是由理性而構思出來的詩藝、詩意如果能透過詩藝表達出來、詩藝如果能確切掌握詩意,二者魚帮水、水帮魚的合作無間,詩便會完滿的誕生了。鼎鈞先生有紥實的古典文學基礎,受過豐厚的舊詩薰陶,更是現代文學的旗手,寫起新詩來自然拿揑準確、游刃有餘。
不過根據我的經驗,詩是詩人整個人格的分身。詩人本身有什麽信仰、觀念、想法、甚至嗜好、習慣都會如實的從他詩作中偷跑了出來,詩人是最不能撒謊又不會撤謊的一種動物。鼎鈞先生在信仰上是個虔誠的基督徒,在身世上、一生都是在流浪﹔在學術成就上、曾做過大報的副刋主編、寫出三十幾本著作﹔得過國家文藝獎,而今是兩岸都尊敬的頂尖散文大家。知道了這些背景資料,再去讀鼎釣先生的《有詩》,就好像找到了一把大門鑰匙,便可在他的詩中處處找到人生的寶藏了。

(1999年 序王鼎鈞詩集《有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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