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化為功,芙蓉出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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讀《晴川詩詞》想望以仁先生 生活中多情趣,在眼前、在身邊、在心上;在看得見,觸得到,體會得出。生活中有清景,在視聽啟閉適時…… ──張以仁
電話中,我把這迷離的夢境告訴周富美先生。她說:「以仁已經成神了。」她和以仁先生當年是人人羨慕的「班對」,留系任教,是學界稱述的「甜伉儷」,五十年來他們共同營造了溫馨和樂的家庭。 民國56年,台大中文系、中研院史語所合聘以仁先生,他從此在中文系任教,那時我剛入博士班肄業。我雖未曾親炙以仁先生門下,但一直仰望他為人治學的風 範。他治學非常謹嚴,每於學術會議上言人所不敢言,而都能批隙導窾,縱使同儕友朋亦直言不諱;他為人極為謙和,發自愛心,成於情義;提攜後進,更不遺餘 力。也因此感於衷者有之,怒目相向者有之。尤其在屈師翼鵬(萬里)主持系務,倡導同仁輪番發表論文,作學術研討時,更是如此。茲舉我所遭遇者為例: 民國77年九月,系裡研討會輪到我主講,我提出的論文是〈參軍戲及其演化之探討〉,文長九萬餘言。以仁先生對於「參軍戲」的關鍵資料,不止講究版本,為我 覆按原典,而且一字一句包括標點,都要我當場解釋清楚。我雖一一應答,但著實感受壓力無比;散會時還贏得幾位女同事憐憫的眼光。可是我這篇論文後來加上龍 宇純先生的審核支持,破例的一次登完,發表在《台大中文學報》第二期。以仁先生這次發言,對我的影響非常大,往後我在「戲曲專題」課裡,總會有一次講授應 如何運用文獻、考古、田野資料,應如何精確解讀原典,從中發掘更多訊息。 以仁先生早年治《左傳》、《國語》聞名海內外,《史記》、《戰國策》亦為所專精。以故被命為史語所史學組主任、國科會人文組副主任兼理組務。而以仁先生對 於文學創作其實非常喜好,他二十歲開始便常在報章雜誌發表小說、散文、新詩,乃至於詩詞。五十六歲以後連治學興趣也轉移到晚唐五代詞,尤專注於溫韋。六十 歲以後忽地用心用力於作詩填詞,從此在系裡信箱便常會讀到他的新作。我每於窗前吟哦之餘,對於先生心思之細膩、情趣之盎然讚嘆不已;有時不禁拍案而起,致 電先生,謂:「似此佳詞妙句,焉能不對先生浮三大白,今晚『醉紅小酌』見!」而二十年來,先生已累詩二千首、詞千餘闋,即就數量而言,古今能有幾人堪與比 擬! 先生與我之間,日月積累,逐漸由「師生之義」轉為「師友之情」,先生每於人前對我多所揄揚,對我亦多所提攜,譬如向丁邦新先生推薦我擔任中研院文哲所諮詢委員。而我對先生之敬意則不稍衰。 誰料民國90年一月先生作例行健康檢查,竟發現罹患肝癌;至98年9月18日逝世。九年之間,其持與癌魔抗衡者,實端賴寄情詩詞。因之,其創作越勤勉,其 研究更持續不斷。其研究尚於民國96年以《花間詞論集》與《續集》,獲得教育部第51屆國家學術獎之至高榮譽。其創作之內容範圍,仍然無所不能、無所不 包。小至觸目感懷、稚孫憨態,大至社會變動、國事蜩螗,猶皆能從其詩其詞中感受歷歷。 然而先生去世那年之9月4日,扶坐輪椅與富美先生出席杜其容先生之八秩壽宴,先生容色已然沒有往日光彩。我就先生身邊說:「您的詩詞集我會請蕭麗華整理, 並設法出版。」而今麗華已用了半年將此鉅著編年就緒,國家出版社社長林洋慈先生也本其對以仁先生之素所景仰,慨然將先生遺著包括散文雜著、學術論文集一併 出版,而要我為先生詩詞集作序,我豈能推辭。 我匆匆翻閱麗華為先生編年之詩詞稿,其詩稿題名《晴川》,詞稿《晴川》之外,尚有《青山紅樹》、《飛花絲雨》、《有餘妍》諸集。可見先生最愛「晴川」為 題。試想「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洲」為唐人崔顥黃鶴樓千古絕唱,即晉人袁嶠「四眺華林茂,俯仰晴川渙」亦足以為蘭亭映襯。以「晴川」寫景,則「春 來江水碧如藍」,不止天光雲影可相與徘徊,即茂林華樹亦可渙然入眼。若以之象徵性靈,則皎然澄澈;若以之象徵敏思,則沛然不可止如江水東流。就因為先生具 有如此之性靈與敏思,所以能像東坡居士那樣如「行雲流水」,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一切意趣姿韻,本諸造化自然,看似無功,而功無所不存;而其模象圖 形,則又似芙蓉出水,清新無塵。 讀先生《晴川詩詞》,則其平居風華,宛然在目。「白鷺翔時雨欲收,溪山誰寫畫屏幽。玉樓人在煙飛處,閒步何妨小注眸。」「路過橋西老圃家,菜畦經雨亂抽 芽。且看溪畔瓜連架,又見棚陰豆著花。」則見先生閒中之情而欣然於老圃也。「妻兒旁助樂融融,廚事初經笑乃翁。煎煮善調文武火,生鮮能配短長蔥。」「佳釀 年年倩客嘗,糖甜果熟未秋涼。夜深妻女傳歡笑,剝得晶瑩荔肉香。」則見先生親任烹調,妻女深夜釀造荔枝酒;而皆洋溢居家之樂也。 先生於其〈浣溪沙〉三首小序云:「生活中多情趣,在眼前、在身邊、在心上;在看得見,觸得到,體會得出。生活中有清景,在視聽啟閉適時;然亦可由心營造, 自成世界,又不得耳目之攝取也。」原來先生生活多情趣、多清景,無所不在,無所不能求。而所以能如此,以我看來,不外宅心真摯而已。有此真摯之心在家則為 好丈夫好父親;於朋友則誠篤懷義,於世道國情則每痛下針砭。 請看其〈清平樂〉「秋涼懷史大舊遊地寄靖宇兄」小序云: 「余昔曾應靖宇約,赴史大訪問半年。宅旁小徑通幽,溪水橫橋,山禽松鼠,野趣在目。千步之外,豁然 花樹人家,紅樓翠閣,丹楓燒天,青蕪繡地,恍入世外桃源,則史大高級住宅區也。余徘徊其間,詩思泉湧,時忘歸處。今日思來,如畫猶存,舊誌銘心,不待漁舟 覓也。」 依稀能憶,紅葉青蕪地。野徑疏林橋下水,曾寫柴翁桃記。由小序和詞章可見以仁先生和靖宇先生雖屬君子之契而情深意厚自在其中。其詞高華流麗,頗具韋莊風致。而我很欣賞先生詩詞之前小序,有如明人小品,言簡意賅,雋永韶秀,而又能與其詩詞相得益彰。 請再看其〈浣溪沙〉「檳榔女」小序云:「檳榔女為台灣近年新興行業,以賣檳榔飲料為名,年輕女郎露臍穿著為其賣點。營業多在大道旁,有木製小屋,約數尺方 圓,滿裝霓虹燈,內外通明,女郎豔裝而坐。客源不乏街頭青少、逃課學生、休假營兵、飆車騎士、觀光過客,而以貨運駕駛、計程司機為其長期主顧。」 其詞章云: 不指牛童賣酒村,尋歡此處可銷魂,路旁金屋小藏春。其詩三首之一云: 狐智施時假虎威,群狼嗥處肆分肥。從來治國違公正,千載貽人說是非。以仁先生以一介書生而對社會國家關懷如此強烈!集中詩詞涉及者頗多,使人逐年逐篇讀來,依稀彷彿昨日之事,而字裡行間所呈現者又宛然如所見,其心感身受復皆相同。乃知詩聖杜甫之為詩史,其憂國憂社會亦不過如此而已。 以上所舉以仁先生《晴川詩詞》,雖不過全豹一斑、全鼎一臠,但亦可以概然想見其為人。讀者如果有暇細閱全集,定然可以深知其與夫人之鶼鰈情至;又其父慈子 孝兄友弟恭,乃至於有《涵怡》二集細述弄孫之樂,必見其親情是何等篤厚;而其友情、師弟之情每見於噓寒問暖、關愛稱頌、死生契闊之際,亦可知其甚為懇切。 則以仁先生實享有愛情、親情、友情、師弟情,四情兼備,則其人生是多麼富有。只是每惆悵於世道,每憤激於政壇,而終歸於志士仁人之無可奈何。若謂先生有 憾,其憾蓋在此。 先生辭世,忽焉將及一年。其親友門生謀有以追思,咸以出版先生詩詞總集為首要。而我於閱讀之際,既感其有如造化為功,芙蓉出水,而又形諸夢寐,知其必為傳世之作。語云朝有所思、夜有所夢,則我於先生提攜之恩、關愛之情,其景仰想望之心,又豈能限於死生之際! 【2010/09/10 聯合報 中研院院士曾永義老師,驚聞馬老師逝世有感而發的悼念詩,委由臺灣音樂館代為貼出,祈共同悼念敬愛的馬老師。 全詩如下: 忽聞仙逝感心傷 惆悵莫名將夕陽 白雪飄揚滿寰宇 紫雲迴盪戀鄉邦 春風化雨楩楠樹 流水高山錦玉章 定有知音累代出 千秋永世播霓裳 曾永義2015/5/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