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聖――記托瑪斯.曼(摘錄) 他說話不用人提詞。我至今記得他的威重,他的口音,他言語的徐緩:我從沒聽過人說話那麼慢。
我說我多麼喜愛《魔山》。
他說那是一本非常歐洲的書,說那本書刻畫歐洲文明心靈裡的衝突。
我說我懂。
他正在寫什麼作品呢,梅里爾問。
「我新近完成一部小說,部分以尼采生平為底,」他說,每個字之間留巨大令人不安的停頓。「不過,我的主角不是哲學家。他是個偉大的作曲家。」
「我知道音樂對你多重要,」我斗膽進言,希望搧風點火把對談好好拉長一點。
「德國靈魂的高峰與深淵都反映於其音樂之中,」他說。
「華格納,」我說,一邊擔心這下要壞事了,因為我沒聽過華格納歌劇,雖然我讀過托瑪斯.曼談他的文章。
「沒錯,」他說,拿起,掂一掂,闔上(一根大拇指在某處做個記號),復又擱下,這回攤開著,他工作桌上一本書。「你們看見了吧,此刻我正在參閱恩斯特.紐曼(Ernest Newman)卓越的華格納傳記。」我鶴長了脖子,讓書名的字眼和作者的姓名確實撞到我的眼珠。我在匹克維克見過紐曼此傳。
「但是我這位作曲家的音樂不像華格納的音樂。和它有關連的是荀白克的十二音系統,或音列。」
梅里爾說我們對荀白克都非常有興趣。他對此不事回應。我攔截到梅里爾臉上一抹困惑之色,於是大張眼睛以示鼓勵。
「這部小說會很快出版嗎?」梅里爾問。
「我那位忠實的譯者目前正在努力,」他說。
「H.T.羅-波特(H.T. Lowe-Porter),」我小聲說道――那真是我第一次說這個令人著迷的名字,兩個字頭簡寫晦澀,而連接符號惹眼。
「對這位譯者而言,這或許是我最難的一本書,」他說。「我想,羅-波特女士從來不曾面對這麼挑戰的工作。」
「哦,」我說,我對H.T.L.-P本來沒有什麼特別的想像,只是驚訝得知這是一個女人的名字。
「需要深刻的德文知識,和相當獨具匠心,因為我有些角色用方言對話。而且那個魔鬼――因為,沒錯,魔鬼本人是我書中一個角色――操十六世紀德語,」托瑪斯.曼說,慢而又慢。一絲似笑非笑。「我恐怕這對我的美國讀者沒什麼意義。」
我渴望說些要他放心的話,但是不敢。
他吐語這麼慢,我納悶,因為他就是這麼說話嗎?或者因為他認為他必須慢慢說來――假定(因為我們是美國人?因為我們是小孩子?)不這樣我們就無法了解他在說什麼?
「我視此為我所寫過最大膽的書。」他對我們點點頭。「我最狂野的一本書。」
「我們非常盼望讀到,」我說。我仍然希望他談《魔山》。
「但這也是我老年的書,」他繼續。一陣長而又長的停頓。「我的《帕西法爾》,」他說。「而且,當然,是我的《浮士德》。」
他似乎分心片刻,彷彿回想什麼。他又點一根菸,在椅子裡微轉身子。然後他將菸擱在菸灰缸裡,用食指摩挲他的髭;我還記得我心想他的髭(我沒認識過留髭的人)看起來像他嘴巴戴了帽子。我納悶那是不是表示談話結束了。
結果,不是,他繼續說話。我記得「德國的命運」和「深淵」……及「浮士德與魔鬼訂約」。希特勒提了好幾次。(他有沒有提到華格納―希特勒問題?我想沒有。)我們盡力表現他的話沒有白耗在我們身上。
起初我只看見他,敬畏於他的具體臨在使我盲然不覺房間的內容。現在我才開始另有所見。例如,相當擁擠的桌筆、墨水瓶、書、紙,以及一批銀框小照片,我看到的是框背。牆上許多照片之中,我只認得一幅簽名照,是羅斯福和一個人――我記得好像是個穿制服的男人――合影。還有書,書,書,在四壁之中兩壁從地板排列到天花板的架子裡。與托瑪斯.曼同在一室,悸動、巨重、驚心。但我也聽見我生平首見的私人圖書館有如金嗓海妖那樣對優里西士發出的魅歌。
蘇珊.桑塔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