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1
寫給徐國能的新書
徐國能那篇〈字的故事〉引述夏宇的文章說,愛斯基摩人交談的方式是「把彼此凍成雪塊的聲音帶回去,升一盆爐火,慢慢的烤來聽。」那是人世間最溫暖的爐邊瑣語了,只有生長在雪天冰地裡的人才聽得懂的心曲。「The Lost World of the Kalahari」裡也有一段Peter Scott說的故事,說是愛斯基摩人聽了他講述戰地舊事驚惶極了,連忙問他歐洲人難道都那樣隨隨便便跑出去亂殺陌生人:「But do you Europeans actually go out and kill people you've never met。」都市裡的人老早忘了那樣淺白的關愛。
資訊氾濫沖走了往昔珍重的叮嚀,紙糊破窗,泥補殘簷,人人等待的已經不是來春歸燕的呢喃,難怪徐國能驀然回首,想到的竟是他也「升一盆火,照亮歷史博物館裡文字刀契的痕跡,靜靜傾聽每一個字,傾聽它們對千年後使用電腦打字的我,究竟要透露什麼樣的文化秘密?」他一定知道那也不容易:電子霸權的年代裡,撳著滑鼠長大的新人類認得出張愛玲〈琉璃瓦〉中金瓶裡那朵梔子花算是天大的造化了。
一九七三年才出世的臺北人,徐國能讀完東海大學中文系又拿了師範大學博士學位,現在在大學裡從事文學教育,多年輕的學問家!我先是讀了他的文集《第九味》,滿紙精緻的懷舊和精緻的感悟,連文字都有本事經營得又現代又古雅,彷彿時麾大飯店的餐後甜點,竟是一道早歲巷口叫賣的烤白薯,說是僅僅為了「提供一種徒然與感傷,對於曾經的,對於不再的!」我的朋友焦桐給那本書寫的序文於是慨嘆徐國能青春的外表裡藏著蒼老的靈魂。
最近,臺北九歌陳素芳寄來一疊打字文稿,說徐國能要我給他這本新書寫幾句話。這些篇章都比較短,議論多了,抒情少了,借些眼前的人與事烘托心中的思與感,平實的文字步入尋常的巷陌,路人稀疏,雞犬閑散,幾陣桂花雨忽然輕輕飄下,祇見鄰翁佝僂著身子慢慢清掃門前的落英:徐國能到底捨不得徹底放棄他那管蓄滿墨香的筆!墨香,說穿了正是現代人久違的人文素養。
照徐國能說,李家同教授提出過三十個問題探討當今大學生的人文素養,台灣報上立刻有了各種反擊:誰有資格決定大學生該知道些什麼;李家同應該說明聽維瓦第有什麼用處而不是嘲諷沒聽過維瓦第的人;農民子弟誰有工夫讀《戰爭與和平》;沒有人文素養有什麼損失!我不知道那三十個問題是什麼問題;李教授當然是個老派的有心人,他的書生之情越濃,招來的代溝之譏自然越多。人心翻新了。
徐國能寫〈我喜歡背詩〉說,欣賞與理解文學音樂與美術可以探索別人和自己的心靈,「從而更加認識自我與人類全體存在的大意義」。那是赤子之抱負,跟李家同談人文素養的本意應該是很相近的。可惜我並不那樣想。親近文學親近音樂親近美術親近的是個人的性情,成不成得了一股素養不必強求,跟「認識人類全體存在」的關係尤其不大,大了反而容易給政治擺佈,毛澤東〈在延安文藝座談會上的講話〉想的就是擺佈這層關係。我情願獨自升一盆爐火拿文學拿音樂拿藝術慢慢烤來聽:徐國能你也試試烤烤看。
董橋
二○○五年三月二十八日於香港
序2
書生徐國能
首先,我必須坦白,我只是徐國能文章的眾多愛慕者之一,而且跟他僅只見過一面。
那是五年前某日,我在報上讀到他寫的散文,「刀工」,驚為天人之作,於是冒昧打電話去邀人家見面。那次我們談了些跟閱讀習慣與當代文學作品有關的事,徐國能態度溫厚自然,論述中肯深入,跟一般他那個年紀的人,氣質大不相同,讓我印象深刻且由衷讚賞。
因此之故,去年初,我夢想在浮世繪版開一個叫「中文正紅」的專欄來重燃大家對學習中文的熱情,第一個想到的作者就是徐國能。就這樣,剛到大學教中文的徐國能,每星期四固定在浮世繪分享他所領悟的中文之妙,以及對時下中文教學的反思,為期整整一年。那一年中,讀者迴響不斷,特別是許多中學國文老師們來信表示,他們不但每周必讀,還推薦給學生。
關於徐國能,在「中文正紅」專欄推出之初,浮世繪版上已請高明做過精采描寫,我就不妄加贅語,謹摘要如下,前輩作家廖玉蕙說:「在多次擔任文學獎評審的會議裡,他的文章總引起相當的注目。熟練的文字及所映襯的哲理間,潛藏著忍不住的滄桑。他的每篇參賽作品,幾乎沒有例外的,都很快獲得評審委員一致的青睞,得獎對他而言,簡直如探囊取物。評審都揣想作者一定是位洞悉人情、飽經世故的老頭兒,照面時,真是吃了一大驚!怎麼竟是位冷面飄香的俊美書生!徐國能的文章,顯示了和他年齡絕不相當的冷靜成熟、蘊藉包含,很容易便讓人將他和一般的新世代寫手區隔開來。」,他師大博士班的同學陳大為說他常有過人的見解,和過人的幽默:「沒有比書生一詞,更能夠貼切地形容我第一次跟徐國能聊天的印象。但他並非騎馬倚斜橋的那種書生,有點仙風道骨的小國能,居然騎一頭像犀牛般魁梧的超重型機車,有五分哈雷的樣子,真是帥到不行。書生的馬上風姿遂有十步殺一人的氣勢。」,而徐國能是這麼自我介紹的:「我的家庭較為單純,比較特別的地方是一家人都喜歡看書,所以從小就有閱讀的習慣與興趣。我的中學時期正好是升學主義巔峰的最後幾年,大部分的課程我都覺得乏味,因此成績很差,大約是全班最後一名。」
至於他對中文的情感,簡單概說則是:「我國文學論理宏肆而抒情含蓄,特別重視比興寄託,對人生的解釋代表了整個民族與文化的情感與智慧,無論在藝術上或是哲學的層次上都有令人驚嘆的成就。我國的文學總能在失意時給予人安慰與鼓舞;得意時給予深省與超越。」
我想,徐國能所寫的並不只是一個發揚中文的專欄,透過那些靈秀端莊的文字,相信他同時也為日漸浮躁的社會注入了一股清逸之氣。最後我要代表浮世繪版的工作同仁陳斐雯、鄭至勤、李永平,感謝徐國能、也恭喜他的專欄集結出版。
夏瑞紅
二○○五年四月十四日(本文作者為《中國時報》副刊浮世繪版主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