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記
從開始寫《孔子》,到現在已經過了近二十年。時間快得真是像做夢一樣。而且,我也上了八十、就快要過完一個年坎兒了。然而,執筆寫這本書時的前後情況,卻依然在我的記憶裡,還帶著幾分鮮明。
我為自己、而不是為了教室裡的講義開始讀《論語》,是在戰敗之後。我想,凡是體會過戰敗後那種沉重鬱悶的虛脫感的人都能理解吧。不知什麼時候,我的桌子上有了《論語》和《聖經》。不是來自於思想上的什麼要求,也不是想要入教。是出於那種孤獨地在黑暗的海面上漂泊,想要用手抓住什麼的衝動。而且,那東西還必須是無論從什麼角度上來都可以接近的。這樣才會比較好吧。就這樣,我不分順序地、旁觀眺望似地讀了起來。讀著讀著,我就開始覺得,這兩本書是敗北者的思想、敗北者的文章。閱讀中,自然地被帶到了一個深奧的冥想的世界裡。接下來,虛脫的時期過了,秩序也逐漸恢復,學系的活動雜誌也可以出季刊了。昭和二十三年(1948年),我發表了〈卜辭的本質〉、〈有關訓詁上的思維形式〉、〈殷之社會〉等文章,想以此得到研究生活的節奏。這之後的二十幾年,我只管投入到這些文章所指向的方向。昭和三十年(1955年),我寫了《甲骨金文學論叢》十集;三十五年(1960年),寫《詩經研究》〈通論篇〉等三冊;三十八年(1963年),為二玄社的《書跡名品叢刊》寫了《甲骨文集》、《金文集》,五冊。另外,三十七年(1962年)開始出版刊行《金文通釋》、四十四年(1969年)開始出版刊行《說文新義》。基礎稿件在之前就準備了一些,《金文通釋》A判紙八十頁、《說文新義》A判紙二百頁,我計畫將這兩部刊行在季刊上。就在這些稿件出版刊行的當間,學園紛爭如龍捲風一樣刮過。
四十三年(1968年)接近年底的時候,在我所屬的大學,兩派學生之間掀起爭奪機關雜誌的鬥爭。前後兩次,有大約九十人負傷。這像是被當成了信號一樣,紛爭爆發了。
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紛爭總算終了。不過,教育現場上的龜裂和斷層不是很容易地就能填補的。特別是,一黨支配體制所帶來的荒廢,好似是無論如何都很難解決的問題。在這個時候,我想起了戰敗後閱讀的諸章《論語》。我開始思考那在決定性的敗北當中的、帶著幾個以心相許的弟子們、拖著衰老的身體持續漂泊了十幾年的孔子。四十六年(1971年)秋,正是《歷史與人物》創刊後不久的時候,我就首先將開頭的幾次連載內容交與了他們。這一年的夏天,我寫完了全部。四十七年(1972年)十一月就出版了。這件事情是一邊出版《金文通釋》與《說文新義》的季刊一邊做的,負擔很重。不過,大體上進行得效果如預期。在此描述的孔子像,是我在很久以前的戰後,在我的內心裡逐漸形成的一個形象。
不過,問題還有其他。中國的異常事態,也是一個令我揪心的事情。一九六五年(昭和四十年)十一月,由姚文元的「海瑞罷官」批判而開始的文化大革命,最終變為以數十萬的紅衛兵為尖兵的大規模反四舊(思想、文化、風俗、習慣)運動。他們手舉著紅色書皮《毛主席語錄》,到處橫行,及至四方邊疆。所有的出版物,卷首都以特大字體標上《毛主席語錄》中的一節。無論是研究還是作品,全都從雜誌上消失了,只有口號氾濫。在這強烈的喧囂中,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從外部是沒有辦法瞭解的。很多書籍都被焚燒了。有報導說,郭沫若院長像拋棄紙屑一樣地在整體上做自我批判,批判自己那出色的古代研究。這些都挑起了我們的不安。一定有什麼事情,一定發生了什麼異常。那東西大概就是不分區別地能夠燒盡一切事物的nomos性的巨大力量。在這當間,主席的盟友、被公開指名為後繼的林彪,因暗殺毛主席失敗而垮臺,並在逃亡北方途中墜機而死。內部的權利鬥爭好像是因為路線的相違。文革派與實權派的不和看來也不是很容易就能夠化解的。內外一切,nomos性的幻影籠罩著世界。大概孔子活著時的時代也是這樣的吧。哲人孔子是怎樣生活在他所在的那個社會中的?孔子是怎樣與那個力量鬥爭的?而且,孔子在現實中敗北,卻又成為百代之師,這又是為什麼呢?我想寫一部有關孔子的書。我想具體地把握孔子的姿態、孔子所在的社會和孔子的思想以及他人生中的生活方式。我是一個研究者,我想將這些原封不動地就策劃為一部精神史、一部思想史。為此,對於孔子周邊的事項,對於思想的系譜等,我都不加怠慢地予以了留意。
《孔子》出版後的第二年,文革到了最後的階段。將林彪與舊思想結合在一起,呼號「批林批孔」的江青一派的運動發起了。孔子被人直呼其命為孔丘,被批判為一個奴隸制度的擁護者。孔子曾經被郭沫若氏定位為奴隸解放的旗手,是被安排起這個作用的。到了今天的這個世界,孔子的命運依然浮蕩。
1976年4月,在天安門事件中,民眾激憤,江青一夥人垮臺,恐怖的時代告以終結。眾多的死於非命的學者文人不可能再蘇醒了,但孔子受到再評價,恢復了名譽。進入七八年以來,再評價的論文載於各種雜誌上。八一年六月,中央委員會正式承認文革的謬誤,長達十年的狂亂劇收場了。那不是什麼文革,那只是奪權鬥爭過程中進行的大規模的焚書坑儒而已。然而,文革終結後還不到十年的時間,又一次地,發生了天安門事件。八九年六月四日未明,武裝力量甚至還出動戰車鎮壓,造成數百學生和市民死亡。
在那一年的夏天,我想編寫《文字逰心》一書,以紀念自己翌年迎接八十周歲。書中寫有一篇〈狂字論〉,文章一百五十頁左右,試圖通觀中國的狂的精神史。孔子是最為熱愛狂的人。「狂者進取」,是「直者」。為了與邪惡的事物鬥爭,必須要有一種異常勁頭。狂氣才可能是變革的原動力。而且,在精神史上,這也是確實可以證實的事情。在中國,在其精神史的出發點上有孔子。這一點,在《孔子傳》中多少也提到了一些。我想以〈狂字論〉來探求《孔子傳》中沒有談及的、狂的精神史上的發展。我認為,在所有的領域,能夠對抗nomos性事物的,只有這個「狂」。
1990年,我想這是歷史上極其應該紀念的一年。以往的歷史上不曾看到過的巨大nomos性的世界,帶著一聲牆壁倒塌的聲音崩潰了。這個令人難以相信的歷史現實,我們的確親眼看到了。我還依稀地記得大正七年出兵西伯利亞時的事情。接到了慰問的文章的士兵,送來貝加爾湖的相片等。不過,不久那個地方就變為一個巨大的nomos性的世界,帶給人們無限的畏懼。我想,史達林內部肅清了兩千一百萬人的說法,不見得就一定是虛妄。
現在,那個世界正在崩潰。「布拉格之春」以來,星星煙火一直持續了二十多年,現在一瞬間地熊熊燃燒了起來吧。一個巨大的幻影,正在從歷史上消失。
《孔子傳》以及在這延長線上嘗試的〈狂字論〉,就是狂的精神史在我的意識底層所佔據的位置。這個事情也許不應該由我自己來講。對於問題的意識是因人而異的,每一個人都會有自己的理解方式。只不過,在所謂的「讀書千卷,冷生涯」(達雅堂先生詩句)的研究者的生活當中,也有不顯現在外的心思。在討論學術問題的時候,也會有某種現實與其意識底層相連。沒有這個現實的話,是很難在研究中投入熱情的。
思考將孔子的時代與當今相比較,就會覺得,人到底進步了多少呢?的確,惡智慧進步了。殺戮與破壞變得更加巧妙,規模也更加大。然而,在邏各斯的世界裡,不就只有失去嗎?我寫《孔子傳》就是出於對這樣的現代的恐懼,是用我自己的方法表達的。當然,這大概也只是我意識中的一點希望而已也未可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