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2911
在作家阿城新出的著作《洛書河圖》中,記他年輕時在雲南山中,喝着幾個人隨身帶的烈酒,其實那是用化肥硝酸銨漚甘蔗渣蒸餾出來的劣酒。他說:「我就是被這種劣酒喝壞了。智商本來就不高,結果又下降一大截,再加上偏頭痛,記憶力衰退,基本上就不能想嚴肅的事兒了,只能弄些寫小說之類的輕腦力活動了。」
在作家阿城新出的著作《洛書河圖》中,記他年輕時在雲南山中,喝着幾個人隨身帶的烈酒,其實那是用化肥硝酸銨漚甘蔗渣蒸餾出來的劣酒。他說:「我就是被這種劣酒喝壞了。智商本來就不高,結果又下降一大截,再加上偏頭痛,記憶力衰退,基本上就不能想嚴肅的事兒了,只能弄些寫小說之類的輕腦力活動了。」
阿城這個輕腦力活動,寫出了當代傑作《棋王》《樹王》《孩子王》。1985年發表《棋王》並在香港由《九十年代》轉登後,許多文化界都驚為天人。台灣著名小說家施叔青當時對我說,小說寫成這樣,我們都可以擱筆了。後來他去了美國,開始給《九十年代》寫過一陣筆記小說,就沒有再涉足這種「輕腦力活動」了。再後見他出版散文集《威尼斯日記》,又驚異於遊記可以這樣寫。
接下來二十多年,除了出過些雜文集,似乎已不見阿城有新作問世了。卻原來他潛心做學問,可謂「十年磨一劍」甚至是「二十年磨一劍」,磨出《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這本傑作,以「洛書河圖」為切入點,以考古學、民俗學的深研功夫,以圖案造型的對比考證,探討中國古文明的形態和衍變。更由此而提出他對於先秦哲學的獨到見解,和對東亞文明源流的猜測。
對考古和中國哲學完全沒有入門的人來說,這些原是相當枯燥的學問,阿城卻以通俗易懂的口語方式陳述,達到「專者得其專、深者得其深、淺者得其淺」的通融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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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
作者:阿城
北京中華書局
《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
作者:阿城
北京中華書局
《洛書河圖:文明的造型探源》
作 者:阿城著
發布日期:2014-7-16
頁 數:188頁
字 數:160千字
包 冊:11
緣起
導讀
概說
洛書
河圖
天極
天極與龜
天極與蝴蝶
夏商周青銅器中的天極
渦紋、蟬紋
移形借位
虎食人卣
屈原《九歌》
中國文明造型之源在天象
天極與先秦哲學
東亞文明的猜測
附錄
收藏者言何海燕
九十年代末,李安拍《臥虎藏龍》,他有個台灣編劇寫的本子,請我改改。我看了之後請教他為什麼要命名周潤發演的角色用的是玄牝劍法,他說這樣會覺得很玄吶。我講了玄牝的意思,他很吃驚,但也不想改。我說那就讓周潤發拿一把黑劍好了。
《老子》不是在給我們放四A級影片,它是將玄牝比之於道,谷神不死,天地之根,玄牝當然是在上位。這樣的比喻,這樣的圖景,應該是殷乃至上溯到初民的母權社會的意涵吧?
《老子》出現在諸侯爭霸的戰國,這樣來講哲學,有憂慮專制的現實性。上位,天,最高權力,陰,坤,應該是柔軟的,下降,像絲綢一樣隨下位的形而覆蓋。或者像水一樣,自己並沒有固定的形,只是隨下位的形而已。下位,也就是地,陽,乾,應該是剛,上升,有自己的形,有創造力。這樣才會形成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如果上位是剛,一塊鋼板,落下來,下位就會都給砸平了,不是嗎?
《老子》是返回式的覺醒。孔子是現世型覺醒,目標是自由狀態,隨心所慾不踰矩;《老子》的覺醒,同樣不語怪力亂神,只講坤乾沖氣以為和。
原始儒家和原始道家,並不衝突,他們共同構成了中國在軸心期的覺醒,昭示我們子子孫孫。
聯想到殷《易》稱為“歸藏”,我們會不會說,一年始終,最後歸於冬藏?
總之,從圖像上來看,卦像很像是測量的標格,它的最初應該是用規觀看測量日影的變化?後來又加入一些變化氣溫氣象的記錄?農耕社會對曆法的要求是嚴格的,不能以人的意志而改變,不因人的外在感受而迷惑,例如,雖然天寒地凍,但是,立春了。這樣的態度,其實有科學態度的成分。
當然,我們從甲骨和青銅器上可以看到,商周時期刻劃的卦像是另外的樣子,多是 “一” 和 “八” 的樣子;又當然,卦從很早就用來測算吉凶命運,但這不是我們的課程,我們的課程是圖像的分析。
《老子》的宇宙觀,與這個是有聯繫的。
莊子呢,當然是道家,與《老子》天道觀相一致。《莊子?田子方》寫道,“至陰肅肅出乎天,至陽赫赫發乎地”,同樣是天陰地陽,上坤下乾。但是莊子的人生觀和社會觀與《老子》不太一樣,重避世,重肉身保全。
這個意識,在魏晉時期有充分的體現,《世說新語》裡,嵇康等竹林七賢,還有大大小小的名士,無一不避,裝癲僧,玩兒怪誕,所謂名士風度。要知道,當時的那些名士,其實都是各級官員,只有官員玩兒怪誕,才是名士風度。寒士,不在職場的,再怎麼怪,對不起,不算風度,沒人理。我這條褲子有日子沒洗了,鬍子沒刮,名士風度?錯,我不在系統裡,也不是真教授,邋遢而已。現在如果一個外交部長出席什麼儀式,敢赤腳穿皮鞋,才叫名士風度,但敢嗎?
嵇康知道隨時有性命之虞,於是賣呆打鐵,結果還是被殺頭。殺頭之前,露相了,彈了一曲《廣陵散》。《廣陵散》是講聶政刺俠累或說刺韓王的故事,嵇康彈完後,長嘆“廣陵散於今絕矣”,琴曲怎麼會絕呢?意思是說,俠義精神再也沒有了。
序言
緣起
這本書的內容之所以被出版,是很偶然的。
好像是2005年,劉小東和喻紅讓我去他們的中央美術學院油畫系的三畫室給本科進入畢業創作的學生講講。結果講了一個星期,講線。後來陸續還有各種講,講來講去,2009年的時候,由美院的造型學院聘我做他們的客座。造型學院是老美院的部分,也就是油畫、雕塑、版畫幾個洋畫系統,再加上壁畫系。客座常常有外國人做,我是中國人,沒有什麼麻煩,而且身處體制之外,也不需備講義之類 。每學期講五個星期,而且研究生們希望晚飯後開課,不累正好。講什麼呢?講造型史和色彩。
這個內容的緣起要再往前推。上個世紀九十年代初,我在台北幫侯孝賢導演做一些電影的顧問事情,其間得識長澍的謝屏漢先生。交往聊天之中,謝屏漢問起我有什麼事情可以做,我說可以弄下中國造型的來龍去脈啊,於是畫了一個表格,將各種造型的關係勾連了一下。不料謝屏漢是認真的。首先的一項是文字的造型,當然這得感謝祖先創造了象形文字,結果是唐諾汪洋恣肆的那本《文字的故事》。之後的進程被我拖累了。所以後來在美院開造型史的課,內容無非就是上個世紀的那張表,謝屏漢說表已經作為公司資產存到保險櫃裡了。不過一說到史,說到體系,麻煩就很大,大到你還要不要做。我採取的是,必也正名乎的事由別人去做,我先講我的意思。這個意思講出一些來了,於是就有了這本書和之後的書。幾年下來,學生反應尚可,蹭聽的教師課後反應興奮,類似的私人講座反應有些興奮,我自己呢,覺得還蠻有一點意思。
要提醒注意的是,授課前我並無講義,因為內容早已爛熟於心,只是費力於尋找相關圖片,這當然要感謝謝東明先生的容忍與大度。及至出書,亦是按授課錄音和校外同類講座的錄音,棄重取簡整理出文字,所以雖然有關學術,但無論文標準體例。講述中枝蔓叢生,離題千里,亦是講座時氣氛、議論、質疑所致,只是將離題萬里的刪除。
藉此機會,要感謝的是何海燕女士,她讓我對她多年收集的苗族服飾進行掃描和拍照,用到課室的放映與釋讀,及此次出版。她對資料信息的記錄非常重要,等同田野考察。再要感謝的是由旭女士慨然拆開自己購買的十六巨冊《中國青銅器全集》,以利我對圖片重新排序。本書中的重要例證後(司)母戊鼎耳外側找不到圖片,由旭為我到國家博物館去拍攝,其間得到王春元先生聯繫安排關係,感謝感謝。同樣地是馬保平先生為我聯繫保利藝術博物館的關係,使我借到其青銅藏品的反轉片和到館內拍攝青銅器的細部,大大超出我的奢望,感謝感謝。由於此書源於授課,講述造型,圖片是比對結論的關鍵,有時甚至意義大於講述,不講自明,因此在書的編排上成為殊例,即圖片就是講述。由此要感謝康康初期對巨量的數碼圖片的整理和頁面排列處理,此工作煩瑣重複枯燥,非八零後一般青年人能夠忍耐。此書責任編輯朱玲女士本可略去感謝,因為一切勞苦均在其職責之內,就像舊式煉鋼工人不可抱怨車間溫度過高,但此書的編輯形式為殊例,審查通稿不能循序完成,其所承擔的壓力可想而知,在此特殊
感謝。由此也感謝中華書局的容忍和大度。
2013 年7 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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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享】阿城:1971年的林彪事件,毛澤東的神話頃刻崩潰
2014-10-23 阿城 騰訊思享會編者按
“七十年代聽境外廣播,當時叫敵台,我不知道在全國知青當中普遍不普遍。雲南知青中相當普遍。雲南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方,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聽不太清楚,報紙也要多少天后才運到山里,收藏在黨支部書記家,捲菸抽的時候都是向支書手上撕條報紙。所以中央的電台和報紙,對聽敵台的人來說,只能算參考消息。聽敵台,並非只是關心政治消息,而主要是娛樂。”
書名:《七十年代》
作者:北島
出版社: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
出版年:2009年
可以說,八十年代結束於1989年。八十年代早結束了一年。
1976年結束了七十年代,七十年代早結束了四年。
不過,算上1976年後的四年,八十年代有十三年。
七十年代呢,從1966年算起,有十年,所謂十年“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
按decade劃分,不准確,不符合。人生不是豬肉,不可以這樣一刀一刀按斤切。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對我來說,度日如年。
有一天我在山上一邊幹活兒一邊想,小時候讀歷史,讀來讀去都是大事記,大事中人,一生中因為某件大事,被記了下來。可是想想某人的一生,好像也就那麼一件大事,那麼,沒有大事的一天天,怎麼過的呢?也是如此度日如年嗎?七十年代正是我人生中最好的一段時間,無窮的精力,反應快捷,快得我自己都跟不上自己,常常要告誡自己,慢一點慢一點,你有的是時間,你什麼都沒有,但你有的是時間。
時間實在是太多了,因為田間勞作並不影響思維,尤其是分片包乾,簡直是山里只有你一個人。天上白雲蒼狗,地上百草禽獸,風來了,雨來了,又都過去啦。遇到拉肚子的時候,索性脫掉褲子,隨時排泄。看看差不多可以收工了,就撕掉腿後已風乾了的排泄物,讓它們成為螻蟻的可疑食品。在溪流裡洗淨全身和農具,下山去。
當時都想什麼呢?雜,非常雜,甚至瑣碎,難以整理。本來想到什麼,結果漫漶無邊,直至荒誕。由荒誕又延出一支,把自己逗得哈哈大笑。思維是快樂的。
1971年的林彪事件,幾乎是當天從境外廣播中聽到的。這是七十年代最重要的事。毛澤東的神話頃刻崩潰。從1966年“八·一八”毛澤東在天安門城樓上揮手開始,不,從劉少奇提出“毛澤東思想”開始,至此,催眠終止。大家都從床上坐起來,互相看著,震驚中湧出喜不自勝。雖然竹笆草房永遠是透氣的,但是大家還是往外走,覺得外面空氣好一些。
場上有個紅點,走過去,是隊裡支書在蹲著抽煙。我們知道支書也是敵台熱愛者,照香港的說法是敵台發燒友。大家都不戳破,逗支書說還不睡覺啊?明天還要出工上山,睡了吧;別心思太重,什麼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啊。等等等等,支書一個都不理,只抽煙。
大概一個月後,省上派工作隊到縣里,召集隊一級以上的幹部到縣里。隊長回來後很得意,說咳,早雞巴就曉得的事,還要雞巴搞得多緊張,把人圍到山上,雞巴山下民兵圍得起來,妹!機頭都扳開,亂就掃射,打你個雞巴透心涼。黨中央說了,雞巴林彪逃跑了。
雲南是沒得“雞巴”說不成話。但是只聽“雞巴”就想歪了,它只是語助詞。
我們就做驚訝狀,啊?林副主席?隊長說,沒的副主席啦,林彪;啊?往哪兒跑啊?咳,副主席自己有飛機,你們這些小狗日的,哪個不聽敵台!還要裝不知道!那你在縣里也裝不知道?咳,我們麼,在組織嘛。
這種互相裝傻充愣,永遠是我們的娛樂之一。不過,當林立果的《571工程紀要》(“571”是“武裝起義”的諧音,恐怕後人不懂,註一下)傳達下來的時候,立刻讓我們對林氏父子另眼相待,尤其是《紀要》中稱“五七幹校”和知青下鄉是變相勞改,大家都點頭。《紀要》中對毛的行狀刻畫,簡練準確,符合我們的想像。割江而治,老辦法,但還是好辦法。隔江對峙,南邊恐怕制度上會不同於北邊。制度不一樣,我們恐怕會好過得多。四川知青和昆明知青都覺得挺高興,有上海知青擔心會在上海打得很厲害:隔麼好來,瓦特了,屋裡廂嘛……(那麼好了,完蛋了,家裡頭嘛……)
其實事情已經過去了,說著說著好像事情馬上會發生。
《571工程紀要》是歷史文獻。它的行文口氣是“文革”初起時大學生的語言,不過林立果當時已經被提拔為空軍作戰部部長,他的文本語言,其實影響至今。我偶然看到劉亞洲先生的文章,也是這樣的口氣。平心而論,這個《紀要》是一份改革文獻,它第一個提出現代化的關鍵,即,現代化首先是解決極權的問題。百年來中國一直沒有完成工業革命,即第一次現代化。蘇聯好像完成了,還贏了“二戰”,所以新中國誤會為工業革命並不威脅政權,尤其是工業現代化也並沒有阻止德國出現希特勒。周恩來在“九大”提出四個現代化,似乎順理成章,結果不久就出事了。
當下的所謂後現代,實質是針對第一次現代化,也就是解決了政治極權的工業現代化之後的批判,大致是第二次現代化,即後現代。後現代要解決的是沒有政治極權的現代化社會中的各種權力的問題,以前的二級權力現在成了一級權力,商業化,媒體的權力,話語權,等等等等。八十年代出國留學者出去碰到的是第二次現代化,教授們開出的教科書大致都屬於第二次現代化內容。他們九十年代歸來,可能忘了國內第一次現代化遠未完成,而且退到初級階段了,手中有磨好的洋刀,結果庖丁亂解牛,模糊了兩次現代化。我聽過不止一個留學生說,你不知道,國外知識已經換代了。這種話,對於國內的人來說,真是壓力而又壓力,百多年來,中國人一直處在一種希望的壓力之中。我還記得八十年代初北大請來美國的詹明信,批判媒體,主要是電視的權力控制。在美國,沒錯,但八十年代初在中國,全國才有多少電視機啊!有電視機,也只是個政治權力的喉舌啊。
1976年的四五事件,也是從境外廣播聽到的。第二天在山上,大家都在議論昨天發生在萬里之外的事情。當地出生的人問起天安門廣場有多大,那時北京知青都辦回北京了,結果在場的人只有我見過天安門廣場,我大致目測了周圍幾個山頭的距離,用手劃了一下,說從這兒到那兒,從那兒到那兒吧。大家一齊驚呼“妹”。“妹”是雲南的驚嘆表示音,等同現在港台流行過來的“哇”。驚嘆時常常還會“妹妹”或“妹妹噻”,也等同“哇噻”。不過我喜歡妹妹。
七十年代聽境外廣播,當時叫敵台,我不知道在全國知青當中普遍不普遍。雲南知青中相當普遍。雲南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方,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聽不太清楚,報紙也要多少天后才運到山里,收藏在黨支部書記家,捲菸抽的時候都是向支書手上撕條報紙。所以中央的電台和報紙,對聽敵台的人來說,只能算參考消息。聽敵台,並非只是關心政治消息,而主要是娛樂。我記得澳洲台播台灣的廣播連續劇《小城故事》,因為短波會飄移,所以大家幾台收音機湊在一起,將飄移範圍佔滿,於是總有一台是聲音飽滿的。圍在草房裡的男男女女,哭得呀。尤其是鄧麗君的歌聲一起,殺人的心都有。第二天在山上,總要有一段時間劇情大討論,昨天沒顧上聽的人,藉機補課,總是矮人一截的樣子,聽過的人則都在發飆。
還有就是香港的宗教台,“主說……”,“主,告訴我們……”,“《以西結書》,第二十章,在曠野之違逆,這樣,我就使他們出埃及地,領他們到曠野,將我的律例賜給他們……”我那時記憶力真好,過耳不忘,隨時可誦。我也不會忘記聽這台的上海知青似乎睡著了,可是忽然就有眼淚流出。
台灣台,男播音員的聲音有點乾癟,女播音員的聲音,“大陸同胞……”,有點妖,男知青的話:聽著挺好,可是不跟她上床。
蘇聯台,有一個播音員聲音怪,好像是叛逃過去的人,可是聽口音又辨不出是哪省人。“這裡是莫斯科廣播電台,啊(很短的一個啊),莫斯科廣播電台……”好像瞟了一眼什麼。
美國之音,英國BBC,等等等等。多的是嘰里哇啦的外語,所以每個知青的收音機短波線上,都刻上道兒標示出漢語台的位置。我有一個道兒刻的是BBC英語台,不是聽英語,而是這個位置經常有音樂會實況轉播。現場觀眾的噪音,樂隊定音,咳嗽,鼓掌,大概是指揮出來了,慢慢靜下去,咳嗽,安靜,音樂起,不久又有咳嗽。音質相當好,有現場的空氣感。為了這個頻道,七十年代中,我特地在回北京路過上海的時候買了一台很貴的熊貓牌全波段晶體收音機,需四個一號電池,一百六十塊錢(當時一塊天津手錶一百二十塊錢)。不很大,但一個書包放不進。我記得喇叭是橢圓形的,直徑按長徑算,挺大的,可以辨出定音鼓,鄧麗君不在話下。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收音機成為晚11點前的公共收音機,11點一到,是我的音樂會實況轉播時間,收歸私有。
聽敵台,思維材料就多了。思維材料多了,對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樣了。對世界的看法不一樣了,就更覺得度日如年了。
大概是1975年還是1976年,記不清了。總之,北京知青中能回城的都回城了,我還在雲南,我決定了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決定建立一套音響。音響是我八十年代才有的概念,它指的是由音源、前級輸出、後級,或稱功率放大輸出,加上喇叭組成的播音系統。我當時要做的這套播音系統,其實是我那台熊貓收音機的放大。我在北京的朋友黃其煦幫了大忙,他小學時就已經有做收音機的照片在報上發表,做我的這個巨型收音機算是手到擒來。苦的是他要滿北京買零件。我不記得是我1976年上北京去取這套東西,還是有人幫我帶來?總之從北京到昆明,火車要走三天;從昆明再到所在山溝,長途汽車也是三天。就這樣,一個單聲道大喇叭(10英寸?)的播音系統終於立在我的草房裡了。
我特地請黃其煦留了電唱機的插口,因為我有幾張蘇聯和捷克的大唱片,這回我要認真地聽一下它們。當然,我主要是要好好聽BBC的音樂會實況轉播。音箱我用我認為的最好的木料,還做了架子。總之,是永久使用的架勢。
開播,對不起,聲音有點慘。本隊的和翻山越嶺來聽的朋友們,都挺客氣,“來來來,喝酒喝酒。高高山上一頭牛啊,尾巴長在屁股後頭哇,四個蹄子分了八瓣啊,個雞巴硬得賽了車軸哇,七巧七巧!五魁五魁!你喝!”
聲音不好的原因是電壓的問題。前數年電拉到山溝裡,電壓衰減到燈絲可以直視。但我堅信電的問題會好起來的,只不過現在我還要用我的四個一號電池的熊貓收音機了。後來縣里有人跑來要買,我沒有賣。幸虧他沒買成,因為七十年代末,就有四個喇叭的手提收音機走私進來了,哐嘰哐嘰,震耳欲聾,八十年代提前進入我的七十年代啦。
場上有個紅點,走過去,是隊裡支書在蹲著抽煙。我們知道支書也是敵台熱愛者,照香港的說法是敵台發燒友。大家都不戳破,逗支書說還不睡覺啊?明天還要出工上山,睡了吧;別心思太重,什麼事要拿得起放得下啊。等等等等,支書一個都不理,只抽煙。
大概一個月後,省上派工作隊到縣里,召集隊一級以上的幹部到縣里。隊長回來後很得意,說咳,早雞巴就曉得的事,還要雞巴搞得多緊張,把人圍到山上,雞巴山下民兵圍得起來,妹!機頭都扳開,亂就掃射,打你個雞巴透心涼。黨中央說了,雞巴林彪逃跑了。
雲南是沒得“雞巴”說不成話。但是只聽“雞巴”就想歪了,它只是語助詞。
我們就做驚訝狀,啊?林副主席?隊長說,沒的副主席啦,林彪;啊?往哪兒跑啊?咳,副主席自己有飛機,你們這些小狗日的,哪個不聽敵台!還要裝不知道!那你在縣里也裝不知道?咳,我們麼,在組織嘛。
這種互相裝傻充愣,永遠是我們的娛樂之一。不過,當林立果的《571工程紀要》(“571”是“武裝起義”的諧音,恐怕後人不懂,註一下)傳達下來的時候,立刻讓我們對林氏父子另眼相待,尤其是《紀要》中稱“五七幹校”和知青下鄉是變相勞改,大家都點頭。《紀要》中對毛的行狀刻畫,簡練準確,符合我們的想像。割江而治,老辦法,但還是好辦法。隔江對峙,南邊恐怕制度上會不同於北邊。制度不一樣,我們恐怕會好過得多。四川知青和昆明知青都覺得挺高興,有上海知青擔心會在上海打得很厲害:隔麼好來,瓦特了,屋裡廂嘛……(那麼好了,完蛋了,家裡頭嘛……)
其實事情已經過去了,說著說著好像事情馬上會發生。
《571工程紀要》是歷史文獻。它的行文口氣是“文革”初起時大學生的語言,不過林立果當時已經被提拔為空軍作戰部部長,他的文本語言,其實影響至今。我偶然看到劉亞洲先生的文章,也是這樣的口氣。平心而論,這個《紀要》是一份改革文獻,它第一個提出現代化的關鍵,即,現代化首先是解決極權的問題。百年來中國一直沒有完成工業革命,即第一次現代化。蘇聯好像完成了,還贏了“二戰”,所以新中國誤會為工業革命並不威脅政權,尤其是工業現代化也並沒有阻止德國出現希特勒。周恩來在“九大”提出四個現代化,似乎順理成章,結果不久就出事了。
當下的所謂後現代,實質是針對第一次現代化,也就是解決了政治極權的工業現代化之後的批判,大致是第二次現代化,即後現代。後現代要解決的是沒有政治極權的現代化社會中的各種權力的問題,以前的二級權力現在成了一級權力,商業化,媒體的權力,話語權,等等等等。八十年代出國留學者出去碰到的是第二次現代化,教授們開出的教科書大致都屬於第二次現代化內容。他們九十年代歸來,可能忘了國內第一次現代化遠未完成,而且退到初級階段了,手中有磨好的洋刀,結果庖丁亂解牛,模糊了兩次現代化。我聽過不止一個留學生說,你不知道,國外知識已經換代了。這種話,對於國內的人來說,真是壓力而又壓力,百多年來,中國人一直處在一種希望的壓力之中。我還記得八十年代初北大請來美國的詹明信,批判媒體,主要是電視的權力控制。在美國,沒錯,但八十年代初在中國,全國才有多少電視機啊!有電視機,也只是個政治權力的喉舌啊。
1976年的四五事件,也是從境外廣播聽到的。第二天在山上,大家都在議論昨天發生在萬里之外的事情。當地出生的人問起天安門廣場有多大,那時北京知青都辦回北京了,結果在場的人只有我見過天安門廣場,我大致目測了周圍幾個山頭的距離,用手劃了一下,說從這兒到那兒,從那兒到那兒吧。大家一齊驚呼“妹”。“妹”是雲南的驚嘆表示音,等同現在港台流行過來的“哇”。驚嘆時常常還會“妹妹”或“妹妹噻”,也等同“哇噻”。不過我喜歡妹妹。
七十年代聽境外廣播,當時叫敵台,我不知道在全國知青當中普遍不普遍。雲南知青中相當普遍。雲南是一個得天獨厚的地方,中央人民廣播電台,聽不太清楚,報紙也要多少天后才運到山里,收藏在黨支部書記家,捲菸抽的時候都是向支書手上撕條報紙。所以中央的電台和報紙,對聽敵台的人來說,只能算參考消息。聽敵台,並非只是關心政治消息,而主要是娛樂。我記得澳洲台播台灣的廣播連續劇《小城故事》,因為短波會飄移,所以大家幾台收音機湊在一起,將飄移範圍佔滿,於是總有一台是聲音飽滿的。圍在草房裡的男男女女,哭得呀。尤其是鄧麗君的歌聲一起,殺人的心都有。第二天在山上,總要有一段時間劇情大討論,昨天沒顧上聽的人,藉機補課,總是矮人一截的樣子,聽過的人則都在發飆。
還有就是香港的宗教台,“主說……”,“主,告訴我們……”,“《以西結書》,第二十章,在曠野之違逆,這樣,我就使他們出埃及地,領他們到曠野,將我的律例賜給他們……”我那時記憶力真好,過耳不忘,隨時可誦。我也不會忘記聽這台的上海知青似乎睡著了,可是忽然就有眼淚流出。
台灣台,男播音員的聲音有點乾癟,女播音員的聲音,“大陸同胞……”,有點妖,男知青的話:聽著挺好,可是不跟她上床。
蘇聯台,有一個播音員聲音怪,好像是叛逃過去的人,可是聽口音又辨不出是哪省人。“這裡是莫斯科廣播電台,啊(很短的一個啊),莫斯科廣播電台……”好像瞟了一眼什麼。
美國之音,英國BBC,等等等等。多的是嘰里哇啦的外語,所以每個知青的收音機短波線上,都刻上道兒標示出漢語台的位置。我有一個道兒刻的是BBC英語台,不是聽英語,而是這個位置經常有音樂會實況轉播。現場觀眾的噪音,樂隊定音,咳嗽,鼓掌,大概是指揮出來了,慢慢靜下去,咳嗽,安靜,音樂起,不久又有咳嗽。音質相當好,有現場的空氣感。為了這個頻道,七十年代中,我特地在回北京路過上海的時候買了一台很貴的熊貓牌全波段晶體收音機,需四個一號電池,一百六十塊錢(當時一塊天津手錶一百二十塊錢)。不很大,但一個書包放不進。我記得喇叭是橢圓形的,直徑按長徑算,挺大的,可以辨出定音鼓,鄧麗君不在話下。因此很長一段時間,這個收音機成為晚11點前的公共收音機,11點一到,是我的音樂會實況轉播時間,收歸私有。
聽敵台,思維材料就多了。思維材料多了,對世界的看法就不一樣了。對世界的看法不一樣了,就更覺得度日如年了。
大概是1975年還是1976年,記不清了。總之,北京知青中能回城的都回城了,我還在雲南,我決定了我一生中的一件大事。
決定建立一套音響。音響是我八十年代才有的概念,它指的是由音源、前級輸出、後級,或稱功率放大輸出,加上喇叭組成的播音系統。我當時要做的這套播音系統,其實是我那台熊貓收音機的放大。我在北京的朋友黃其煦幫了大忙,他小學時就已經有做收音機的照片在報上發表,做我的這個巨型收音機算是手到擒來。苦的是他要滿北京買零件。我不記得是我1976年上北京去取這套東西,還是有人幫我帶來?總之從北京到昆明,火車要走三天;從昆明再到所在山溝,長途汽車也是三天。就這樣,一個單聲道大喇叭(10英寸?)的播音系統終於立在我的草房裡了。
我特地請黃其煦留了電唱機的插口,因為我有幾張蘇聯和捷克的大唱片,這回我要認真地聽一下它們。當然,我主要是要好好聽BBC的音樂會實況轉播。音箱我用我認為的最好的木料,還做了架子。總之,是永久使用的架勢。
開播,對不起,聲音有點慘。本隊的和翻山越嶺來聽的朋友們,都挺客氣,“來來來,喝酒喝酒。高高山上一頭牛啊,尾巴長在屁股後頭哇,四個蹄子分了八瓣啊,個雞巴硬得賽了車軸哇,七巧七巧!五魁五魁!你喝!”
聲音不好的原因是電壓的問題。前數年電拉到山溝裡,電壓衰減到燈絲可以直視。但我堅信電的問題會好起來的,只不過現在我還要用我的四個一號電池的熊貓收音機了。後來縣里有人跑來要買,我沒有賣。幸虧他沒買成,因為七十年代末,就有四個喇叭的手提收音機走私進來了,哐嘰哐嘰,震耳欲聾,八十年代提前進入我的七十年代啦。
度日如年中,我開始研究樹木,判斷它們中的誰是好的木料。我和別人各執長解鋸的一端,破開樹幹,鋸成板材。我開始打家具,實實在在在這裡生活下去。
1976年,開始死人,周恩來,唐山大地震,毛澤東,“四人幫”被抓,一路滑坡。毛澤東死時,我正在北京,毫無感覺,買些東西,準備回雲南過日子。到了昆明,“四人幫”被抓的消息傳來,市面震動,一路到景洪,都是如此。亦是無甚念頭。到了隊上,知青們都說,哈,你逃過去了。追悼會的時候,都到縣上,不去不行。沒辦法,只好在會場自己昏倒,昏倒總要抬出去嘍,抬到樹蔭下,好自在,後來多一半人昏倒,可憐大小幹部不敢昏倒,站著聽。
當晚備了酒,與昆明知青上海知青四川知青拿了吉他,進山到小水庫邊,裸體喝酒,彈吉他,扎到水里去,讓小魚咬雞巴。女知青笑浪謔謔,同時嘴裡總是有吃的。我從北京帶來的種種,霎時消耗。明月當空,星塵燦爛,唯願人長久,到老不白頭。
當此時,心下澄明。